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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 (李陶风)


  “你听康爷爷在说什么?”
  曹恩凡附耳到康爷爷嘴边,那声音含含混混,在喉咙间一滚一滚,即使这样曹恩凡也听出了个大概。
  “他在说满话。”曹恩凡跪在床边,拉起康爷爷的手,“康爷爷!康爷爷!能听得见吗?我是恩凡,鄂托家六爷的孙子。康爷爷!”
  不知道康爷爷是不是听到了,说话的声音竟然跟着曹恩凡提高了。
  “还在说满话?”
  曹恩凡摇头,把耳朵凑过去,然后一句句复述着:“贼之骑兵各奔窜……初五初六夜,贼又率众连犯我营。俱为我军击败。”并不是每句都能听清,曹恩凡全力听着,又道:“……领兵渡潼关濠口。贼众望风奔溃。……计获马千余匹。辎重甲仗无算。……大军入潼关……”
  “这……说的是什么?”
  “世祖实录。”曹恩凡答道,“康熙年间编纂的实录。我小时候在康爷爷家看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段,经常读给我听。五旗大军入潼关。”
  康爷爷几句呓语,勾起了曹恩凡对往事的种种回忆。他和童飞一起听康爷爷念实录,他小,康爷爷总是抱着他,每念一段儿就会指一个字给他看。“认得吗?”
  “认得,这是‘马’。”
  康爷爷会摸摸他的头,夸他聪明,又问童飞,“你认识吗?”
  童飞总是懒得回答,只说一句,“我都十四了。”
  康爷爷说完“大军入潼关”后,便没再说任何话,又昏沉沉睡去。
  曹恩凡整个人抖成一团,右手僵硬地朝怀里摸去,慢慢地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严天佐突然抓住了曹恩凡的手。“恩凡……”
  “让我看吧。”曹恩凡声音无力却坚定。
  严天佐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马上又抱住了他,“恩凡,我在呢,我抱着你。”
  “嗯。”
  信封早就被康爷爷撕开了,曹恩凡取出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折成三折,他飞快地展开,看到页头写着: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十七师。旁边是童飞的名字,接着是番号,职务,驻扎地,任务,最后一栏写着死亡原因。这一行曹恩凡看不清,只看见“中弹”二字,目光便掠过,直接看向了左边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落款是第四十七师师长的名字。
  “童连长飞君,身先士卒,为我国民革命军之表率。于国家危难之际,捐躯报国。无君之牺牲,便无战役之胜利。国军必将愈战愈勇,驱除鞑虏,不辱英灵。”
  字迹有力,匆匆写成,将领扼腕之意力透纸背。曹恩凡把纸原样折好,放回信封。严天佐抱着他的肩膀,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等着他说话。
  “康爷爷,童大哥身体里流着一半康锡哩家的血液。他战死关外,死在满洲的土地上,是真正的巴图鲁。”
  话音刚落,康爷爷忽然睁开了眼,眼神清凉,转头看着曹恩凡。
  “康爷爷!”
  康爷爷抬起手,曹恩凡一把握住,老头儿哑着嗓子说:“老六?”
  他仍然把曹恩凡当成了鄂托家六爷,曹恩凡听到康爷爷这一声唤,终于哭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是我,老大。”康爷爷是康锡哩家的老大,曹恩凡知道他们年轻时都是这么称呼他。
  康爷爷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真开朗意气风发,苍老的声音说:“老六,你看,你总说我不男人,可我们家童飞是好孩子,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你再不许笑话我了。”
  曹恩凡哭得说不出话,一直点头,哽咽着说:“再不,再不笑话你了。童大哥,他是最英勇的,巴图鲁……”
  康爷爷笑着闭上了眼睛,曹恩凡埋头大哭。似乎过了很久,他远远地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曹恩凡抬头,看到了一直抱着自己的严天佐。他一手紧紧搂着自己的肩膀,一手伸到了康爷爷颈间,缓缓说:“恩凡,康爷爷,走了。”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

  康爷爷八十高寿,也能称得上寿终正寝,一辈子没受过罪,比起很多人来,是个享福之人。
  曹恩凡和严天佐去琉璃厂给康爷爷买了寿衣和葬礼所需的所有东西。往回走时想到了童飞存了一笔钱在集宝斋掌柜的那里,二人便去了集宝斋。
  集宝斋里已经没有什么古玩字画可卖,台面上摆着些小玩意儿,勉强维持着生意。
  二人走进来,见掌柜的在柜台后面的椅子里半躺着。严天佐走过去喊了一声,掌柜的缓缓睁开眼。
  “掌柜的,还认识我吗?”
  生意人自然是记性好,就算不记得了也要装作是老朋友,立刻站起来说:“认识认识。”说完才开始想跟这人的前因后果,“你在我这里修过鸟儿笼子,修了一下午呢!巡警总队的童队长后来跟我说,那是他姥爷的鸟儿笼子。”
  一句话让人想起往事,不免悲从中来。严天佐说:“嗯,是我。”
  掌柜的正为自己的好脑力高兴着,瞥见了严天佐和曹恩凡手里拿着的冥钱寿衣,震惊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严天佐拉着曹恩凡坐下,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给俩人倒水,神色关切。严天佐看看曹恩凡,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把事情跟掌柜的说了。
  掌柜的听完,也着着实实地哭了一鼻子,说没想到童队长这一去真就没能回来,当时还劝过他不要去参军。
  “童队长是个真爷们儿。他说像他这样的中国人有亿亿万万个,可中国只有一个。国家成了别人的,那人怎么办。”掌柜的抹了眼泪,让他们稍候,去里面小屋取来银行存单给了曹恩凡,又从抽屉里拿了些钱出来,“我跟康老爷子和童队长都是老朋友,这也算我孝敬老人家吧。”
  这钱是肯定要接着的,曹恩凡道了谢,辞别了掌柜的,掌柜的抹着眼泪送出门,在门口说:“活着的都好好儿的吧。”
  曹恩凡用这钱给康爷爷体体面面地办了个葬礼,虽然送他走的只有寥寥几个人。
  按传统,满人火化,然后送返老家安葬,康锡哩家祖坟在辽宁,目前没有办法把康爷爷的骨灰送回去,只能先安排葬在郊外,或许有朝一日能迁回祖坟。
  抱着康爷爷的骨灰走出院子大门的时候,曹恩凡总觉得他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童飞倚在门口穿着一身黑色警服,抽着烟对他笑,康爷爷在院门内挥着拐棍儿骂童飞“臭小子”。可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能回头,因为那里谁都没有了,能看到的不过一座空荡荡的院子。
  收拾遗物的时候,曹恩凡发现了康爷爷枕头底下有一封童飞寄回来的信。里面的信纸折痕处已经非常脆弱,一看便知是反复打开又合上。曹恩凡仿佛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康爷爷就着床头昏暗的灯光,一遍遍用他花了的双眼看这封信,然后念着阿弥陀佛,让他的孙子平安,盼着下一封信能早点儿来。可谁知,下一封信不过是一个通知。
  曹恩凡展开信,看到了童飞洒脱有力的字迹:
  玛法(满语,爷爷)敬启,
  军队驻扎之地辗转不定,信件多半路遭劫或遗失,能寄达者不过十之一二。我于关外奋勇抗敌,毫无懈怠,假以时日必将贼人逐出中华。前线战事紧张,无暇多作家书,玛法贵体金安,切勿劳神挂念。
  孙儿童飞遥拜。
  童飞在信中称呼康爷爷为玛法,而不是意为姥爷的郭罗玛法,自称也是孙儿,想来当初便是把自己当做了康锡哩家的子孙,上了战场。一个称呼而已,童飞也经过斟酌,足见血亲之情,看在康爷爷眼中,必定是万般的骄傲与窝心。
  曹恩凡把信合上,转身看到严天佐在身后,对他摇摇头,“我没事。”
  看他样子平静,严天佐总算放心,递给他一张压得平整的纸,“我找到了房契。”
  曹恩凡把房契和刚才那封信悉心收好,而后又把院子打扫干净,整理停当,要迎接什么贵客似的。那棵被严天佐砍下一半的桂树枝桠横斜,光秃秃的。曹恩凡看着它,想来年它会不会重新活过来。
  一切收拾完毕,严天佐牵着他的手走出大门,曹恩凡最后朝院子里看了一眼,伸手把大门拉紧,哐当一声落了锁。他随着严天佐往回走,每走一步就远离了过去的日子,他的童年少年,他一直没来得及承认的初次萌动。
  “天佐。”
  他轻轻地喊了一声,严天佐回头,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每次他被严天佐抓紧的时候,都能安心。
  以后的日子就是他跟着他,一直往前走。
  两个月后,春燕临盆。三个大男人在北屋团团转,听东屋里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一上午过得无比漫长,终于一声啼哭,让所有人定了神。
  接生的大娘把孩子抱过来给章晋平看,“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
  章晋平僵硬地伸出两只胳膊,却不主动接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
  “快抱着啊!”严天佐催他。
  “哦哦哦。”章晋平接过孩子,不协调地搂在怀里,看了几眼问:“他怎么这么红?”
  大娘说:“现在红,长大了才白呢。”
  “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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