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入夜的伦敦城非常迷人,城市灯光映照在幽暗的夜空中,与深黑的云雾交替,层峦叠嶂出梦幻的紫、神秘的蓝、热情的橙,只可惜天公不作美,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入夜后,又稀稀落落地下起不小的雨,郗苓手捧一杯红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整个人半仰在卧室的飘窗上,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Vincent人缘好,应酬多,晚上几乎很少着家,起初,他见郗苓整天窝在家里,闷得都快长草了,硬要对方跟他一起出去放松,郗苓却死活不同意,久而久之,他也就放弃强求,于心不忍地留对方整夜独守空门,郗苓倒毫不介意,等Vincent将大门一关,他反倒松一口气,落得个清静自在。
雨越下越大,在透明的窗户上汇成一道道水柱,又顺着窗明几净的玻璃缓缓流下,就像情人眼中的泪,汩汩流淌,每一滴都在诉说心中的哀怨。每当大雨纷纷,郗苓总不可避免会想到过去,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回想自己曾经做的那些种种幼稚可笑的事情,心就会揪得生疼。
可惜,这世上从没有后悔药。
“你想变成一个不正常的男人,非得要喜欢男人,这我都勉强接受。”当年,父亲用颤颤巍巍的食指直指他的鼻尖,气得满脸通红。
“可是你非但不满足,还偏偏说要放弃法律,去学那什么不靠谱的考古,我看你,我看你就是想活活气死我!”父亲说完,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郗苓连忙走上前,用手抚顺他的背脊,却被后者一把甩开,郗父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刻满沧桑的脸憋得越发通红,瞪圆的双眼中布满深红的血丝,他长长地缓了口气,盱衡厉色地怒道:“你给我滚,咳咳,你滚……你去当你的同性恋,去学那什么莫名其妙的考古,咳咳咳……你走吧,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这是父亲生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郗苓心一沉,再也没看父亲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草草收拾好行李,赶到机场临时买了张飞回英国的机票,回到学校没多久,又跟几个同学结伴探险,一消失就是几个星期,等他重新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时,接到的却是父亲暴毙的消息……
父亲是因为一次投资失败,而赔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就在他临死的前一刻,所有股东把他围在中间,一个个怒发冲冠、颐指气使,要他给全公司一个交代,郗父的心脏一直不好,一时承受不住这种激烈的场面,两眼一黑,当场晕倒在会议桌上,等送往医院时,早过了抢救时间……
远在伦敦的郗苓收到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中国,父亲却早已下葬,那天,他一个人跪在父亲的墓碑前,足足跪了一夜,那个夜晚也跟此时一样,漫天飘满大颗大颗的雨滴,郗苓没有撑伞,身子很快就被雨水浇得透凉,但他全然不顾,蚀骨般的哀痛早让他忘记了寒冷,他就跪在那儿,不停地磕头忏悔:“爸爸,对不起,爸爸,我不会再沉迷于考古,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学法律,我也不会再喜欢男人,我……”他本想说我会娶妻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简简单单的几句承诺,却哽在他的喉间卡得生疼,最后他使劲儿咬了咬下唇,改口道,“我发誓,我绝不会变成让您讨厌的同性恋,也绝不会跟他在一起,从此以后,我只会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直到郗茯赶来墓地,才将这几近晕厥的弟弟拉回家,郗苓躺在床上,整整昏迷了三天。
醒来后,他的脑袋沉得像被嵌进一块铁钳,那晚发过的誓言就跟烙印一样,深深地刻进他脑中,可是,等他再次回到英国,还是没能压制住内心的渴求,攻读法律的同时继续研究历史,他知道,他已经失掉了一半的诺言,另一半,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坚守到底。
郗苓从小跟着姐姐长大,郗茯个性爽朗,做起事儿来风风火火,鲜有露出女人的娇柔,在郗苓有限的意识里,以为这世上的女孩子都是姐姐这样的,直到开始上小学,在学校里认识了形形□□的女生,他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跟姐姐一样大大咧咧,相反,像姐姐这般性格的女子实属异类,可当他终于认清这个事实后,他却再也没办法跟任何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接近,班里的男生几乎都有暗恋的女孩儿,而他因为相貌出众,总是被人喜欢,追求她的姑娘环肥燕瘦、千姿百态,他却对哪个都提不起兴趣。
他以为自己天生缺乏爱人的本能,对女生没兴趣,对周边的男生也无好感,直到那个风和日丽的正午,那个洒满金光的身影毫无防备地闯入他的眼中……
为什么会喜欢那个人?他自己也闹不明白,大概就如那句非常梦幻的台词所说:那天阳光正好,而他恰好穿了一件白衬衫——这是初见时,常钦留给他第一印象,谁知当时只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一扫而过,却万万没想到,会在抽身离去后,从此念念不忘。
活了二十年,那是郗苓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怦然心动。
可惜,那并不是一场愉快的邂逅。
当时常钦坐在花园边的一张长椅上,眉头紧锁、双唇微抿,脸上挂着极不耐烦的焦躁,那个时候,他刚刚摆脱完一件烦人的心事……
郗苓抽了抽鼻子,生生把自己从记忆里拉回来,这场初见过于动人心魄,以至当他再遇常钦时,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人跟温润如玉挂钩。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只要坚守底线,谁都能够轻松幸福,常钦也不必重蹈他的覆辙,在性取向上跟父母决裂,这样的撕心裂肺,他自己尝过、受过,就足够了,真的没必要,再把一个还来得及挽救的大好青年也拉下水。
常钦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纸条,若无其事地将牛排切成一块一块,切好后,他用叉子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视线却停留在那块精致的提拉米苏蛋糕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拿起勺子,仔仔细细地品尝这块蛋糕,间或举起酒杯,仪态优雅地抿一口红酒,不大的蛋糕很快就吃完了,他这才扭头看向窗外,发现原来不知何时,竟然又下起雨来了。
伦敦总依恋雨点,这句歌词一点儿不假。常钦无奈地笑笑,他来了两天,老天却吝啬地连一秒钟的好脸色都未赐给他。
待吃饱喝足后,他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
Vincent疯到半夜才回来,经过郗苓的卧室时,意外地发现房间里竟然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到坐在飘窗上的人,一只手举着红酒杯,另一只搭在弯曲的膝盖上,面色微醺,眼神迷离,双唇泛出淡淡的粉色,看起来喝了不少。
他叹了口气,直接走上前,拿过对方手中的杯子,忧心地说道:“你总这样借酒浇愁,很容易落下抑郁症。”
郗苓抬起头,轻快地笑笑:“我哪有这么脆弱。”说着又调开视线,重新看向雨雾蒙蒙的窗外,低声沉吟,“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爸爸。”
Vincent沉默了一会儿,走向飘窗的另一头,一只脚跪在软垫上,跟着整个人坐下去,就着这个放荡不羁的姿势,他清了清喉咙,看向郗苓线条明朗的侧脸,缓缓说:“有一件事儿,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郗苓重又转回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Vincent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心中反复措辞,最后开口说:“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暗恋过我的老师。”
郗苓扬起眉,满脸的不可思议。
Vincent笑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着说:“她是附近学校的研究生,平日里勤工俭学,来我们学校当美术课的助教师,她画画超级棒,不用半小时,一幅近景素描就栩栩如生地跃然纸上,她是我从小到大,除了我妈妈外,在伦敦接触的第一个中国女孩儿,可能我跟我爸爸一样,骨子里就喜欢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姑娘,所以我才会对她一见倾心,她长得非常漂亮,皮肤很白,眼神清亮,头发又长又柔,每次从她身旁走过,我都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水味。那时候,我每天都盼着美术课,盼着能听到她甜美的声音,盼着她手把手教我们画画。
后来,我通过各种方式打听到她的生日,等到她生日那天,我用假期在爷爷的餐馆里打工挣来的钱,买了一条铂金项链,上面还坠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后来我把它改成了这个耳钉。”Vincent指指自己的一只耳垂,“我把礼物偷偷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我不清楚后来她是怎么知道那礼物是我送的,上美术课时,她悄悄把我叫出去,将礼盒塞还给我,她并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松礼物给她,只是跟我说了句谢谢,嘱咐我以后不可以再乱花钱,当时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想也不想就脱口跟她表白,我呆呆地看着她,对她说老师我喜欢你。
那时候,我虽然才上高一,但个子已经窜到了一米八,她站在我面前,需要抬头才能把我看仔细,她用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审视了我好一会儿,听到我的告白也并不意外,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神色,我有些失望,干脆用破釜沉舟的眼神回视她,就在我几乎要沉醉在她清澈的瞳仁里时,她迟迟地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悦耳:‘你现在还年轻,等你长大了,我再回答你。’说完,没等我作任何回应,她就转身回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