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很快呆在原地。当俊流端着手里的白瓷盘子,刚刚从陈列丰富的长桌上夹完食物侧过身来,齐洛猛然被时间的魔力所击中──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他长大了!那张有着优美线条的轮廓出现棱角,糅合进了硬朗之气,光润的双眸已经因为眼框的微微凹陷而不再柔美,被难以捉摸的深邃取代,而原本偏瘦的身型更是挺拔起来,足够将那身体面的衣服撑得平整饱满。
俊流正持续与站在身边的一位女性谈话,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已经走得很近的齐洛,这使得对方有更多的余裕细细观察他。他留着刚刚修剪过的短发,精神熠熠,麦穗颜色的绶带系在肩膀上,一枚枚铮亮的奖章在胸前严谨排列,领带是光滑的缎子质地,皮带是最柔韧的小牛皮。按照穿着正式礼服的惯例,他的胯间别有一支镶着晶石的小配刀,纯黑的颜色衬托他同色的头发和眼睛,使得全身散发出来同等的内敛和高贵。
这样的体验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少年所带来的惊艳更强烈,齐洛迈不开步子,竟然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所有的辞藻都相形见绌,他简直是像神祗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俊流无意间抬起眼帘,视线终于定格在几步开外的青年身上时,一秒前还悠然自得的神态,明显在瞬间僵住了,他微微张了下嘴,被惊讶激发起来的声音却立刻如梗在喉。
齐洛从容地笑了一笑,走上前几步,弯下腰去。
“好久不见,殿下。”他将手放在心口,得体地鞠了一躬,像这个国家所有公民一样遵守了应有的礼节。
俊流回过神来,端着盘子的手不觉兀自一紧,同时出现在脸上的浅笑却也是温度适中。
“齐少校,”他在对方抬起头来的时候,直直望向他淡灰色的眸子,“真是出乎意料啊,我们的战斗英雄,什么时候到的?”
“十多分钟前,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因为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在学校。”他的声音像路上千篇一律的景色般低调。
俊流的眉间让人难以察觉地促起,刚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紧紧跟在身后的女子插进了话。
“这位就是齐洛吧?”映入眼帘的姑娘穿着大方的及膝套裙,被盘在脑后的青丝虽也是深沉的颜色,却明显不及俊流纯粹,然而那张小巧脸庞上传递的热情却十分直接,“久仰大名。你那时不顾生命危险救回了俊流,真是很让人感动,家里的女孩子都把你当做偶像啊!军队的条例太死板,没能给与你应得的奖励,又不让我们去医院看你,但是你早就是我们心中的英雄了!”
“言重了,是俊流他辛辛苦苦把我带回去的,被救的那个人反而是我才对。”他坦率地说着,心态却仍然无法平稳到接上俊流不知满足地打量他的目光,于是下一秒便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
“少校,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堂姐,上官加沐,她正担任国民会麾下难民署的理事长。”
“那个有名的安可多?”齐洛提起精神,饶有兴趣地追问,同时接过女子递来的纤纤玉手,持重地握了握,“我听说过,你们救过很多人。”
“比起王牌飞行员轰轰烈烈的英雄生涯,我的工作可是寡淡无味,羞于一提呢。”加沐满面春光地回答。
“哪里,”齐洛轻松的表情仿佛掺杂着认真,“阁下才是从头到尾做着最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正说到这里,旁边便响起一声召唤,义续面色红润地踱过来,显然已经数杯下肚了,他与几个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却不是要来加入这场刚刚起了个头的谈话。
“齐洛他刚刚飞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你们先放他去填饱肚子吧,”说完他侧过头,又压低声音对俊流说,“趁这个时候你跟我过去一会儿,你父亲想要介绍你认识国民会的主席。”
“好的。”他没有犹豫地回答,尽管从那张平淡得有些沉闷的脸上看不出情愿,俊流把手里没来得及入口的点心放在桌上,迈开步伐时才朝齐洛微微颔首,“少校,你先吃点东西,我们回头再聊。”
他来不及做任何回应,对方便别过脸去,利索地走开了,直到黑色的背影渐渐淹没在银器和玻璃杯折射出的迷离碎光里。齐洛终于移开目光,心头又一下无所凭依,并不是对人多的地方怯场,前线拥挤的集体生活都过惯了,睡觉、吃饭、出任务,甚至洗澡,无一不是伴着闹哄哄的一群人。不同的是,这个宴会厅里的气氛太陌生了,过去一直和俊流过着学生生活才没有察觉,对方的世界让他望而却步。
“齐洛,你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吗?”加沐似乎看出了他的拘谨,扬起亲切的笑容,把他带到了长长的餐桌旁,取了套整洁的餐具给他,“我知道你跟俊流是老朋友,所以也想把你当作弟弟一样呢。你早就饿了吧?不要客气,这本来就是自助餐会,喜欢吃什么就请随意。”
齐洛一边谢过她,正准备开动,加沐却又开口了,她靠过来,满含笑意的眼睛藏着女性特有的小狡黠,“呆会这里会有舞会,你如果还没有物色好舞伴的话,我们可是有不少淑女在盼着这个机会哦。”
齐洛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这才发现周围不少宾客正不断地将视线投向这里,尤其是那些聚在一起私语的年轻女孩们。他一望向她们,她们便都羞涩地躲开视线,与自己身边的闺蜜一阵笑闹。在所有人都竭力打扮得光鲜体面的场合,只有齐洛穿着一身朴素整洁的空军制服,反而让他的气质特别出众。
“英雄是不会被遗忘的,我们的好姑娘们可也不会让英雄孤独下去哦。”加沐眨了眨眼睛。
而这位年轻的少校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狂打着退堂鼓。
当年他与俊流被直升机带出悖都殖民地,偷渡进了阿尔法沙。这个陌生的小国还算友好地容留了他们,并对齐洛做了第一时间的治疗。当他们最终通过外交途径被交还给贺泽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因为王子的失而复得而炸开了锅。虽然皇室下令禁止曝光齐洛的身份,但已经完全阻挡不住民众的热情与好奇心,他所住的位于首都的军属医院每天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搞得那一整层楼都只好空出来,由士兵日夜把守,禁止无关人员出入。
俊流经常整天整天赖在医院里就算了,连国王和王后都亲自前来探望。出院之后没多久他便上了军事法庭,曝光率再次刷新了记录,所有报纸都把他坐着轮椅受审的照片放在了头版头条。
如果不是有俊流的陪伴,齐洛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日子。在舆论的压力下他被无罪释放,也许是受够了被人瞩目和议论,他立刻申请去了最遥远的风壑基地服役,一走便是三年未归。
齐洛在中看不中吃的食物前徘徊了一圈,终于在靠近尽头的位置寻觅到了一锅冒着热气的肉酱面,大概是吃面的粗鲁动作与这样的优雅场合尤其不搭,这样的美味看上去鲜少有人问津。
他耐心地夹了满满一盘子,不忘从锅底舀了一大勺鲜香四逸的肉酱加在面上,心情不觉舒畅起来,前线的食堂可没有大方到真拿这么扎实的肉来做辅料,他们吃的大锅面素极了,连食用油都是稀罕物。之后他找了个空挡,悄悄地从一扇开着的侧门溜了出去。门外的大阶梯正对着一个露天的中庭,他在一处台阶的角落坐了下来。头顶着一半夜空,上面舒朗地挂着几颗早春的星座。
借着背后的大落地窗户透出来的温暖灯光,他在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中自在地吃了起来,终于不用去顾忌周围人的眼光。
这样的场合根本就不让人好好吃东西。他一边用叉子卷起面条塞进嘴里,脑筋却还在运转着。要一辈子不停地应付这种交际,真同情那小子,是我的话会疯掉的。
想到这里,齐洛禁不住停了一下。还真别扭呢,看他眼睛的时候,必须把目光微微上扬才行,个子应该是比我都高一些了。胳膊也结实得多,想像以前一样轻易撩倒他估计比较困难,虽然五官还是那个模样,但却感觉完全换了个人……
正埋头吃得糊涂,他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响起动静,是刻意压低过的脚步声,对方放轻鞋跟与磨光的石板地的磕碰,为了尽量不被察觉地接近,可惜还是被齐洛长期磨练而成的灵敏感官捕捉到了。他停住手里的叉子回过头去,恰好看见俊流孤零零地站在栏杆扶手后,正默默注视着他。
那张英俊的脸逆着落地窗辐射出来的明黄灯光,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在周围断续的虫鸣中显得神秘。齐洛赶紧将手中的残局放在一边,站了起来,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用手抹去残留在嘴角的油腻腻的肉酱,下一秒正想尴尬地笑出来,俊流却抢在那之前动了。
黑发的青年几步便冲到了他面前,用扑上去的姿势将他抱进怀中。
齐洛只觉整个身体一下子被那环上来的双臂箍住,紧得胸腔里的气也全给挤了出来,俊流的下巴用力磕在他的肩膀上,弄得那里隐隐作痛。
“我要杀了你!”低沉的声音是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的,在说话的同时俊流握起拳头用力捶打他的后背,像是想要用稍微暴力的动作来确认那具身体的存在感,“三年……三年了,你竟然一次都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