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接应的陆威扬忍不住给受了委屈的青年一个安慰的拥抱,他亲自帮他收拾打点了东西,在释放文书上签了字,领着他走过漫长狭窄的过道。直到坐上吉普车,齐洛都像是没有回过神来似的默默不语。
“你出了这种事,彦凉又投靠了敌军,虽然消息还没有得到最终证实,但迫于舆论压力,岚啸已经解散了,齐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单一的狱中生活没有麻痹他的知觉,反而帮他过滤掉一切杂质,不用想着要怎样通过严苛的体力考核,不用复习新型号的驾驶要领和各项数据,不用绞尽脑汁应付第二天教官的刁难,唯一夜夜都浮现的,是黑发少年留在眼前的最后影象,反反复复,不让人松口气。
“我……”他不想妇人般多愁善感,却是头一次,心事被打成了死结,“我要去救俊流,他是因为我才遭遇这种事的。”
陆威扬的心情些许复杂,没有听见爱徒应该有的凌云壮志,或是报效国家的豪迈宣言,等来的却是对个人私情的念念不忘,不能不说是培养失败的案例。但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前往异国参军,还有什么理由再埋怨他不够洒脱?
“你应该已经知道谈判失利的消息。”陆威扬没有打算对生性率真的他拐弯抹角,将近日的局势和盘托出,“司令部在持续往前线囤积重兵,随时准备重新开战。”
“难道没有人在乎他会怎样吗?俊流他是无辜的。”
“我们别无选择,做出这个决定,有人比你更难过。”陆威扬叹了口气,“况且,他至今下落不明,我们根本不知道悖都军将他藏到了哪里去。”
窗外单调的沙土地有静止不动的错觉,齐洛靠在并不舒适的靠背上,比起初次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震惊,现在的他沉默,愿意承认每一个人的无能为力。
“你的培养期还未满,不过成绩达标,年龄也没问题了。安然他们申请加入了正规军,已经编制进了新的空军中队,我奉命去担任指挥司令。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齐洛不由地为他的明知故问扬起一抹苦笑,他抬头从后视镜里直直地对上教官的目光,“岚啸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情况下都要团结一致。这可是您一直喋喋不休的教训。”
“我相信彦凉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才这么做的,况且他是俊流的哥哥,应该会尽力周旋,不让他有任何意外的。”齐洛口气笃定地说着,迫使自己也坚信不疑,俊流安然无恙,并且会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自己找到他。
“不管怎样,去战场,才有见面的机会。”
陆威扬舒出口气,微微颔首,“我就等你这句话。”说完,他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张被小心折叠起来的纸张,展开平整后递给了齐洛,“这是加入正规军的确认函,我已经自作主张替你报名了,现在的空军人力紧缺,你只需要签个名字,立刻就能安排到最前线去。”
齐洛微微迟疑了一下,接过陆威扬手中的钢笔,不平的公路使得车身持续抖动着,他一只手将硬挺的纸张固定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利落地咬下笔帽,正要下笔,陆威扬却又插上一句:“签过之后,你的命就卖给贺泽了,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我希望你有这个觉悟。”
齐洛的动作一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遥望过的那个水晶般灯火通明的城市,以及坐在屋顶的瓦砾中姐姐落寞的神情,两年时间不能让他遗忘来到这里的初衷,再高远地飞翔也无法帮助他超脱世俗。这不是他的祖国,他没有义务对此负责,这对于联盟生死攸关的战争对他的意义只是场挤入上层阶级的赌博。
然而,现在有一点不一样了。齐洛轻轻地笑了下,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第一次与那个叫俊流的少年在榕树下遇见,就已经与这场战争悄悄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这样一个人,他愿意无偿地投入战火,将生命置于险地。
“我正是为此而来。”齐洛坦然地弯起嘴角,将包含着一种承诺的确认函郑重递给了少校。
陆威扬什么也不再说了,利落地折好了它,重新收进上衣口袋里。
“作为你的新上司,我要送份礼物给你,少尉。”
吉普车一路扬尘,直到望见皇家军校的苍松翠柏才渐渐慢了下来,在校门口向忠实站岗的士兵回礼示意后,他们马不停蹄地驶进了空军学院广阔的训练场,穿过零散排列在跑道周围的教练机,深灰色的跑道线上忽然闪现出了纤纤白影。
齐洛低呼一声,脸差点贴在了车窗玻璃上,他在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奔了过去。
身边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大鸟孤零零地停在空旷的停机坪上。齐洛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缓缓移动脚步,同时抚摩她笔直光洁的翅翼,复合材料的表皮没有阳光下金属的炙烫,而是体温的度数。比起两个月前的惊鸿一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米迦勒机身上有了崭新的银色纹路,流畅勾勒着她的曲线,像是一件应与金花瓷器同样摆放在贵族橱窗里的奢侈品,又如同素净的少女终于画了约会的盛妆,变得荣光焕发起来。
“看看我们的胜利女神,”陆威扬跟在他之后走了过来,目光停留在这架他已经反复欣赏过几百次的机体上,高高仰起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米迦勒量产机。”
“在原形机的基础上经过改良后第一架下线的M1,我滥用职务,特意把她留了给你。”
面对教官不止一次的倚重,齐洛未免感到受宠若惊,他看着玻璃驾驶舱内空着的座位,不想出身名门的她等来的是一个半调子机师。
“可是……我从没驾驶过她。”
“第一次试飞的时候,你的排斥反应最剧烈,那也许是因为你自身的特质太强,不容易为对方做出让步。可并不说明你没这个本事。”
“和强势的女性打交道,要学会以退为进,”陆威扬淡淡一笑,耐心地向这个精于技术却不通人事的学生传授经验,“把自我意识降到最低,先做一个倾听者和承受者,这并不意味你要附庸于她,米迦勒只爱尊重她的人,而不是一开始便以主导思想来驾御她的人。”
“她很敏感,一旦察觉到你有任何抗拒和欺瞒就会闹别扭,所以不要对她设防。比起你过去每天熟悉一种机型的速度,慢慢建立信任是很麻烦。”
“你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齐洛,”陆威扬望着青年还未拂去尘土的侧脸,骤起的微风吹得他棕褐色的发凌乱起来,他何尝不希望让他调养个三五天再提此事,“上任前在学校滞留一个星期是我的极限,之后我们必须带着M1去前线的空军基地报道,岚啸的其他成员在那里等我们。”
第24章 国王的抉择
炎热的午后。
陆军第五师与第七师在战略转移途中,刚刚与埋伏在坎瑟戈壁一个小镇中的敌方沙漠兵团交火,一望无际的荒烟中没有退路,对方背水一战,虽然只是区区两百多人,却花了大力气才全部剿灭。
贺泽的部队随后占领了小镇,从乐意配合的村民手里获得补给。
“热死了!”
隆非突然推门而入,带进扑面而来的一股热风。少年正被眼前繁密的数据和超过身体承受力的炎热弄得头昏脑涨。
“哪个混蛋说这个房间凉快点的?”男人单薄的军用衬衣被汗水弄得一块块发黄,他一边常规性地抱怨,一边大声招呼着如同石头一般稳稳坐在桌子旁的少年,“你猜我带什么来了?”
俊流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的逻辑全被打乱了,正耐着性子想要请这位莽撞的长官出去,眼角余光中滚过来了两个黄绿色的球,他注意到那是两个已经焉得皱皱巴巴的苹果。
沙漠中的蔬果和花朵远比黑曜石还要稀有,自从来到前线就没见过水果的他也禁不住愣了一下,露出一抹笑来。
“哪里搞到的?”
“这里长老的儿子,刚从外面的集市回来,我问他买的。”
“多少钱?”
“二十个锡币。”
“你疯了,花一个月津贴买这东西?”
“别不领情,再不吃水果,你会严重便秘。”
“行了……离我远点,你身上臭哄哄的。”
“哼,我巴不得每天洗一次,可你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吸了口气埋下头去,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真不想被存心找茬的家伙弄得身上更热。
“我能帮你什么?我现在没事情做。”隆非偏偏没有告辞的迹象,轻轻一蹭坐在了他的桌子上,瞟了一眼面前推积成小山的资料和书籍,每次撤离,少年都要坚持独自将这些重要的东西打包起来,抗在自己肩上不让人碰。
“你?数学成绩没一次及格的家伙?”他放下手中短短一截铅笔,终于狠狠挖苦了他一次。
“我倒想知道数学成绩和翻译密码有什么破关系?”
“难道你的语文成绩就及格过吗?”
“你从哪里知道我没及格过?”
“你的挡案已经被学校作为典型案例宣传很多次了,”他托着下巴,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他们总想让我们知道一个蠢货经过了怎样高超的教育最终担起了总指挥官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