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半晌才又叹了口气,也在韩竟身边坐下,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猛地站起来,大步冲进夏炎的病房里,在病床边俯下身,双手狠狠扯住夏炎衣领。
“夏炎,夏炎!你给我振作一点好不好!”
他有些气急败坏地沉声吼道,“我知道你姐走了,你难过,你伤心,你觉得生无可恋了。可是你不是只有你姐姐一个亲人啊!你难道不想想,你要是就这么有个三长两短,你爸爸怎么办?老人家这才刚失去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你要让他连儿子都没了么?”
夏霖的死一直是夏炎的禁句,除了夏耀荣走时提过一次,别人仍是不敢在他面前提的。这次周礼连着说了好几次,语气还这么强硬,夏炎本就异常脆弱的神经怎么可能承受得住?韩竟连忙走到门口,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大喊了一声“周礼!”,示意他别再说下去了。
周礼本来急昏了头脑,就想拿话激一激夏炎,被韩竟这么一喊,也反应过来这不是办法,就猛地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他还保持着紧攥着夏炎衣领的姿势,手臂青筋暴起,呼吸无比粗重,仿佛身体里有太多的愤恨和不甘,却无处发泄。
然而夏炎却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低垂着视线,任周礼扯着自己的领子,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当周礼几次提到夏霖名字的时候,那双褐色的眼眸中,都是一片灰烬一般的死寂。
周礼这样僵持了好久,看着夏炎额头上这么一会又渗出一层虚汗,才终于放了手。他微微低下头,轻声笑着,却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周礼背对夏炎站了一会,默默舒缓了一下情绪,再回过头已经看不出之前歇斯底里的痕迹。
他尽量柔了声音道:“……夏炎,你不是还要拍电影呢?努力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做出一点成绩,一切都刚刚开始,你就要放弃了?你忘了我们在甘肃一起拍电影的时候么?那么苦,那么累,也那么充实,我爱透了那种感觉……你不爱吗?我当你是朋友,你不这么想吗?……难道除了姐姐,这世上就再没有一件事值得你留恋一秒?”
周礼勉强笑着,语气含了些不难辨认的无奈和委屈。他又叹着气拢了拢头发,顺手拿了床头柜上那架尼康相机,一张张翻着里面的照片。
那是夏炎的单反。小瑾走的时候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专程把相机送过来,想着夏炎一向爱好摄影,这东西放在夏炎身边,至少可以解解闷。
“你最近都没怎么照啊,这还都是以前的照片呢……”他翻着照片,也不由微笑起来。
“还记得你刚加入摄影协会的时候么?那天刚好我也在场,别的新生自我介绍都不知道说啥,你倒好,足足说了15分钟,还说得挺有意思,台下都在笑,谁也没想起来提醒你说得太长了……大一暑假会里组织徒步穿库不齐,你也去了,最后一天脚崴了不好意思说,硬是跟着走到最后,晚上脚肿得跟发面大馒头似的。哦对,那次你还有张照片,后来拿去参赛得了奖……”
周礼说到这,夏炎的眼神竟微抖了抖,像是稍有一点动容。这细节没能躲过周礼的眼,他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把相机送到夏炎跟前。
“你看,这是我毕业的时候你帮我拍的,那天真多亏你跑前跑后,照得比专业的摄影师还用心。还有几个月你就毕业了,等到时候我也去帮你拍。”
相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毕业典礼那天周礼上台与院长握手、接受拨穗仪式的情景。夏炎当时抓拍了不少照片,这回再回看,每一张拍摄的角度和构图都有所考虑,相比台上摄影师模式化的毕业照留影,反而更多出许多个性,将那种场合的辉煌和意气烘托地淋漓尽致。
夏炎仿佛真的被这些照片的意境所感染,缓慢地抬起手来,颤抖着轻轻扶在相机边缘,头也埋得离相机屏幕更近了些。
总算找到一样东西还能让夏炎提起点精神,周礼欣慰得甚至有些哽咽。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机过到夏炎手里,让他自己去按浏览的按钮,只是怕他拿不住,还轻托着夏炎的手。
可这宁静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夏炎的手就重重抖了一下。周礼也是一惊,连忙低头去看——相机的屏幕正停留在他下台之后,被韩竟硬拉过去照的那张合影上。
夏炎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迷惘,似乎在努力辨认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片刻之后,他像是被烫了那般,猛地把相机抛了出去。
夏炎用的力气那么大,让周礼都没能抓住。陪了他好几年的旗舰单反,就这么狠狠摔在了地上,发出一连串震耳的破碎声。
那时周礼一时也慌了神,等反应过来,就见夏炎已经向后缩到紧紧靠着墙壁,双腿都尽量蜷缩起来,姿态显得抗拒到了极点。
“夏炎——”周礼连忙往前跨了一步,急切地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这一句话已经让夏炎结结实实打了个冷战,眼中流露出极其露骨的敌意和恐惧。
夏炎的那种眼神,最终还是让周礼没能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
短暂的沉默之后,夏炎慢慢抬起手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外。他半张脸埋在膝盖后面,露出那双灰烬般冷透的眼睛,死死盯着周礼。
“滚。”
那是住院几周以来,夏炎所说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那么小,那么沙哑,细弱干涩如同收音机里的一声杂音,让周礼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可那语气却是那么刻骨的。不是蛮横,也不是狠,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嘶吼,一切的生气都已经磨尽,只剩下最深重的无助和绝望。
世上再坚定的勇气,也不够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一步步走向毁灭。周礼嘴唇翕张了两下,终于转身,落荒而逃。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韩竟倚在病房门外的墙壁,只觉得双腿已经无力支撑,慢慢滑坐在地上。他蜷起一条腿,把脸埋在手臂当中,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房里又隐约传来夏炎痛苦的喘息,都压得那么低,完全含在喉咙里。如果不是那声音韩竟太过熟悉,如果不是那声音的主人他太过熟悉,大概都无法注意到这么微弱的响声。
跟他们最初相识时在丽江的宾馆中一样,那是夏炎把自己的疼痛压抑到极点之后,唯一外露的一丁点痕迹。
韩竟直到现在才明白,夏炎大概始终觉得,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给周遭带来这许多灾厄。他不配得到世间任何一点安逸,任何一点的温暖,又或是任何一点好的东西。
那是这个无比善良的孩子,永无止境的自我惩罚。
第186章 长夜
那天后来夏炎的状况尤其不好,晚饭只勉强吃了一口就吐得一塌糊涂,但除了一点胃液,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
晚上医生例行查房之后,夏炎便躺下休息了。可是韩竟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夏炎没有一个晚上能够安稳地睡着,就只是躺在床上,一个人强忍着胃部的一阵阵疼痛,熬过漫长的黑夜。
他把门悄悄推开一点,从病房中那深深浅浅的黑暗里,仔细辨认着夏炎的影子。小孩那样安静,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偶尔漏出一两声强忍的抽气声,让韩竟的心也跟着抽紧。
他就在这里,却不能为他分担一分一毫,连想象那是怎样的剧痛都无从想象。他就在这里,却无法走到他身边,拥抱他的爱人,传递给他一点点力量。
这么多天之中,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几乎压得韩竟喘不过气来。
韩竟默默看了夏炎许久,而后侧身倚在门框上,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哼唱道:“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
那首对夏炎犹如魔咒一般的歌曲,既是他的业障,也是他最终的救赎。
嘿,孩子,别沮丧
找一首哀伤的歌,把它唱得更加快乐
记得让她进入你的心房
一切都会开始慢慢好起来
韩竟唱得那么轻,那么轻,每一句都像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他还记得太久之前,在万丈高空中那个狭窄的缆车上,在玉龙山如画的美景中,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吟唱着这首歌曲,来安抚那个承受了诸多惊吓的孩子。
他还记得夏炎对他说过,那是他早逝的哥哥借用了他的身份,回来看看自己挂念的人过得好不好。那是他早逝的哥哥想要告诉他,做到这么多已经够了,以后可以不再内疚,稍微去追寻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快乐。
韩竟从不认识夏韬。
对这位当年一度叱咤风云的夏氏太子,他全部的了解,仅限于年少时在新闻中读到的只言片语,以及那段夏氏新年会的视频。
这个人早就不在了。他生命的全部痕迹,在十几年以前都已戛然而止。可即便如韩竟并不笃信鬼神,在这样的绝望之中,他的心中却在无比真诚的祈愿,希望那个人的亡灵能听到他的声音。
希望那个唯一走进了夏炎世界的慈爱的兄长,能够借给他一点点力量,去挽留自己最珍视的人。
夏韬啊……你曾经那么珍惜、用生命去守护的弟弟,现在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楚和悲伤,你看到了吗……
韩竟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全曲唱完了就从头再开始,到后来变成主歌副歌段落混乱的反复。可他一刻也不敢停下,仿佛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手中紧紧抓着最后一块浮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