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方谨用力要把受伤那一侧脸别过去不让他看,含混道:“你别看,待会他们就来包扎了,你先别看……”
“我问过医生了,说你这个伤刀口很滑,好好养的话不会留痕的,现在祛疤技术这么发达你担心什么?”
其实顾远根本没问过医生,方谨明显挨了打,他更关心骨头和内脏的问题,脸上被刀划这种皮肉伤他完全没心思去问。方谨躲避的动作明显顿了顿,迟疑数秒后还是把脸扭过去了,低声道:“反正你别看。”
顾远被他接二连三的抗拒搞得一下心头火起,指着自己的脸冷冷道:“你再躲我就在这照着划一刀,扯平了?行不行?”
方谨瞬间僵住。
片刻后他终于一点点放松了挣扎的力道,顾远趁机把他头搬到自己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腿躺着,不断安慰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脖颈。
“顾洋和迟婉如两个人我已经扣住了,留在顾家等回去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养伤。”顾远突然想起什么,说:“财团的事也不用操心……真操心就把你的人叫来医院随时等候吩咐吧,你放心,我不插手。”
以方谨现在的状态,顾远要翻盘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他这么说就是真心诚意的在划清界限了。
然而方谨没有点头接话,半晌才轻轻问:“……顾远。”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顾远动作顿了一下,病房里只能听见医疗仪器发出嘀嘀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呼吸。
半晌顾远才错开视线:“一时半刻说来话长。”
“顾远……”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伤,其他事等伤好了再说。”
“顾远!”
方谨声音简直能称得上是斩钉截铁,顾远低下头,只见他眼错不眨盯着自己,目光中甚至有种凛然的专注。
顾远沉默片刻,终于道:“柯荣给我看了顾名宗的遗嘱。”
方谨神色微变。
“柯荣假意跟迟婉如合作,其实是用她当刀来杀你,好坐收渔翁之利。他以从顾家财团航线中抽成为要求,愿意扶持我为你死后的新一任顾家掌门……”
顾远将柯荣和自己的对话和盘托出,毫无隐瞒,断断续续大概说了一盏茶功夫,最终道:“……他还叫我不要因为一分产业都没得到就怀疑遗嘱的真实性,因为……我不是顾名宗的亲生儿子。”
方谨仰头望着顾远。
他的神色毫无变化,但面容却微微发白。
“——方谨,”顾远低头与他对视,声音平静问:“今早在葬礼上的时候,你非要叫我最后看遗体一眼,是因为那棺材里的,才是我真正的生父,是吗?”
空气似乎一寸寸凝结,犹如沉重的冰块压在肺里,让人全身血液缓缓变冷。
“……”很久后方谨吐出两个字:“是的。”
这个答案似乎并不出顾远意料之外,他闭上眼睛,许久后长长出了口气:“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当初在海面上,还是一直就知道?”
方谨如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半晌说:“海面上之前不久。”
“那你把我弄去香港,到底是为了配合顾名宗侵占财团资产,还是出于其他的……目的,有意而为之?”
顾远本来想说的其实是——为了保护我。但不知为何话出口前顿了一下,仿佛某种过度的期待反而变成了迟疑,话出口就变成了“其它的目的”。
方谨垂下眼睛,“……我想要权力和地位,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把顾洋和迟婉如救出来,给他们看撕了一半的遗嘱,利诱他们跟我一起去香港?如果是为了财团继承权,顾名宗直接杀了迟婉如对你来说才是最保险的吧。”
这简直问到点子上了,方谨瞬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这两年我在东南亚的时候,经常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件件回想当初的事情。我就想我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偏差,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后来大概因为想得太多了,慢慢我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似乎在这场逻辑通顺的、清楚明白的背叛之后,隐藏着很多当时来不及抓住的疑点。”
顾远顿了顿,悠悠道:“为什么顾名宗要杀我,为什么你要救出迟婉如,为什么柯老突然从香港来G市?为什么你在明明爱着我的情况下,却要为了所谓财富和权力,那些我也能给你的东西,而干净利落背叛我到底?”
“最后我觉得很累了,”顾远说,“我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有时甚至称刀头舔血都不为过。我实在不想再自虐般一遍遍搜寻那些永远被蒙蔽的真相,于是就决定什么都不管,只专心发展壮大自身。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再无挽回的余地,只要我足够强大的回到你面前,就自然能成为以后一切的主宰者。”
方谨在听到“你明明爱着我”的时候,心脏突然漏跳了半拍,连呼吸都忘了。
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顾远结实的脖颈,和有点胡渣的、线条英挺的下巴。他就这么入迷般看了很久,才道:“那你还会去追查那些真相吗?”
“应该会的吧。”
“那,”方谨好像微微有一点难过,问:“如果我不是故意的,但做了很多错事,你会怎么样呢?”
顾远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其实充满了无奈。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吧。”
方谨不说话了,静静把脸埋在顾远衣摆柔软昂贵的布料里。
其实那一瞬间,他眼底掠过了类似于下定决心般的神情,然而那实在太快了,转瞬就隐没在了低落的眼睫下。
顾远也不再言语,只轻轻拍抚着他的头发,像哄孩子睡觉一般柔和而耐心。片刻后方谨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他蜷缩在顾远怀里的身体缓缓起伏,安稳而绵长,似乎终于抵抗不住倦意而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顾远没有动,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手指从他涂了药的伤口边缘滑过。
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心里——如果早一点破相,是不是就不会有人来争抢,这辈子都可以归我了?
如果他本来就没那么好看的话……
如果他只是泯然与众人,完全看不出任何特殊的话……
连顾远自己都诧异于自己潜意识中的荒唐和残忍,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强烈的自我谴责充斥了脑海。
就在这时检查室的门被敲了两下,紧接着推开了。院长伸头看了看:“顾先生——”
他目光触及到顾远怀中睡着了的方谨,立刻噤声,轻轻道:“顾先生,我们的血常规检查结果出来了,有些情况可能需要您过来看一下。”
顾远心下一沉,但没多说,轻手轻脚把方谨抱起来放回病床上,转身刚要走,又回头去仔细掖了掖毛毯,然后才转身走出检查室,几乎无声地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
院长面色凝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便向医生站打了个请的手势:“——我们去那边说。”
·
检查室内。
门咔哒一声关上的同时,方谨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有些茫然地坐起身,片刻后抱起毛毯,把脸埋在了上面。他用力呼吸着毛毯里温热的空气,似乎要将顾远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记下来,永远铭刻在记忆深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从骨血中抽离。
门又被轻轻敲了三下,两短一长,方谨嘶哑道:“进来。”
有个人小心推门闪身而入——竟然是多日不见的阿肯!
阿肯穿便服,腋下夹着个文件夹,好像晒黑了些,但精悍利落的气势却没变。见到方谨他立刻毕恭毕敬欠了欠身,沉声道:“对不起老板,我按原计划在码头布置东西,实在没想到您半路出了事情……”
“迟婉如下手是谁都想不到的,”方谨涩然道,“不怪你。”
阿肯目光迅速在他老板身上逡巡一圈,心下沉了沉:“我……后来接到您发的信息,就往医院跑,但到那时已经太晚了。后来我带兄弟们赶到市郊柯荣那个别墅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顾大少带您出来,我不敢上去硬抢人,就一直遥遥尾随着来到这家医院,到现在才找到机会……”
“没事,”方谨重复。
他连语调都没有半点变化,木然毫无喜怒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是这样阿肯才七上八下的没底,迟疑半晌后提起胆子,小心问:“老板,您——您还走吗?”
还走吗?
那温度仿佛还萦绕在身周,转瞬间就要主动放手了。他生命中所有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都在最不该来的时候来,然后在最痛的时候眼睁睁从指缝中溜走。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深深放在心里记一辈子……
希望真的记一辈子吧,方谨微微苦笑着,掀开毛毯下了病床,落地顿时一个踉跄。
阿肯快步上前扶住了,从咯吱窝里抽出那个文件夹交给方谨。方谨接过来站了好一会,才咬牙反手放到了病床上。
“走吧,”他沙哑道,“布置了那么久……不能不走了。”
医院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下班放学的人们正匆匆向家走去,街对面大排档散发出烧烤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