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愣神的功夫,柳青栾已经溜到楼梯间,头也不回直往下窜。
满仔抢头追了出去:“大伙儿快追!咱一起上,看他岁数不大,功力应该不深!”
逃命是一种心跳,心里装的却是辛酸。眼看要到一楼,柳青栾忽然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为了二十万远走天涯么?
正对着楼梯间,小区机动车道上停了一辆进口车。车窗摇了下来,司机的一只手靠在窗舷之上,指尖夹了一只燃到一半的细烟。
司机看到柳青栾冲出楼梯间,立刻丢了烟喊道:“小兄弟,快上车!”
诸多细节,柳青栾来不及观察——他连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跑都没想清楚,这突然一声呼喊,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汽车绝尘而去,满仔带着四个弟兄只能气喘吁吁眼望而立。
“满仔哥,咱们追么?”
“算啦,那小子上了旺姐的车,咱们就是追上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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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惊魂未定到终于松了一口气,柳青栾不忘对恩人说了声谢谢。
司机转头嫣然一笑:“别客气,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我!”
这一笑一句话仿佛一颗放罢在车厢里的炸弹,瞬间就把柳青栾刚刚调匀的呼吸给炸停止了。
那人说话的声音——雄浑的男声里带着拐着弯儿的变调娘味,肆意张扬的妖。他刚刚转过头来时,显出一张男女莫辨的脸——确切来说,应该算是一张男人的脸,轮廓方刚,然而脂粉太浓、唇彩太艳、眉毛修得太细、眼神太媚,一切种种,既违和又莫名统一。
车一直开到金牌茶楼才停住,那人首先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柳青栾:“你可以叫我旺哥,也可以叫我旺姐——我呢,真实性别男!下车吧,咱们边喝茶边聊。”
☆、第零零陆章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有一种气势,一种迫使他人服从的气势。这种气势由内而生,与其人的外貌、身高、手段等等全无关系。
旺姐开门下车,柳青栾鬼使神差一般跟在他身后。当然,柳青栾如果不跟着旺姐,他也的确没地方可去。
门僮投射来的目光让柳青栾很不自在,一个把卑微当习惯了的人受不起旁人的关注。“金牌”茶楼这名字虽然俗气了点,来这里喝茶的人倒真是需要“金”字傍身,否则连门都进不了。柳青栾一身某宝团购衣衫,全身上下包括鞋袜不超过130块钱。鞋上的泥点子清清楚楚,被茶楼门牌的土豪金一照,柳青栾不心虚才怪。
是个人就敢要求人人平等,图个嘴上痛快,然而这个社会仍然等级森严、泾渭分明。这个现象,不分古今中外,普遍存在。
旺姐倒是贴心,回身直接挽住柳青栾的胳膊,表情也是亲热得不得了:“快走嘛,有我在这儿,谁也不敢欺负你!”
果然,一句即出,门口的门僮、门内的茶僮全都收敛目光。柳青栾低着头,被旺姐半架着、被茶师引着,直接进了二楼包间。
茶、点心上齐,旺姐让茶师退下,亲自为柳青栾煎水泡茶:“我一看你的照片就知道,收拾出来是个顶尖儿好看的!现在算是见着真人了,真不枉费我亲自跑一趟。”
对方亲手递过来的茶,柳青栾不得不喝。他猜不透旺姐的意图,更猜不出旺姐的来历,所以,他能且只能静静听着。
同样是“娘”,柳青栾只是性格里带着点儿柔弱,再加上平时比较安静,就像长在草丛里也不显眼的水仙;旺姐却是一种极端,大鸣大放、艳丽张狂,就像红到滴血的玫瑰,还是带刺的。
旺姐想点烟,看了柳青栾一眼又把烟收了回去。炭炉上的陶壶因为沸水嗡嗡直响,旺姐用小竹筒加了一点儿冷泉进去,陶壶安静了,他又开口了:“我这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为了你那二十万才来的。”
“你是高利贷老板?钱不是我借的!”说话声音虽大,柳青栾的情绪却是无力。才出狼口又入虎穴,看来,再逃也是枉然了。
旺姐继续泡茶,为柳青栾的杯子斟满:“你别怕,我不是高利贷老板,我只是偶然在高利贷老板那里看到你的照片、对你感兴趣而已。二十万对有钱人来说只是毛毛雨,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你说钱不是你借的,理由呢?”
柳青栾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如实说了,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是被渣前男友给害了。不管旺姐是不是高利贷老板,对方肯听解释,那总是一个机会。
旺姐连喝了好几杯茶,直到柳青栾说完,他才问:“难得你遇到这种事还能保持淡定,说起来话不怒不躁、不哭不闹。”
柳青栾苦笑:“事情已经这样了,怒躁哭闹又有什么用?怪只怪自己有眼无珠!”
旺姐眼珠子转了转,话锋也一转:“你想不想还清那二十万?”
柳青栾的身体明显向前倾了一个角度,却终究忍住没有开口。他太需要帮助了,但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对方这么问,必然是要索取代价的。
旺姐很有耐心:“你看看我名片的背面。”他执壶端杯的手没有一丝抖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柳青栾掏出那张烫金名片,这才看到背面“罗曼蒂克会所”六个大字,一时愣了。
旺姐这才笑吟吟说道:“高档会所,只为高档的客人提供高档的服务,我是‘罗曼蒂克’的老板,我从来不放高利贷。”
“会所”这个词,已经成了一个贬义词。柳青栾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果然没有雪中送炭,只有落井下石。对方救了他,原来只是为了“逼-良-为-娼”!
柳青栾脸色一变,旺姐笑意更深了:“你要明白,我是真心在帮你,虽然这种方式可能不被你理解。”
柳青栾霍然起身:“谢谢你……我想你找错人了。”
炉子里红炭析出的热气使人觉得干燥,旺姐把陶壶放上去,热气便减了三分:“据我所知,你的家境并不好。你小学的时候父亲去世,是你母亲独自一人把你拉扯大。你们家在S市农村,几亩薄田没有什么经济产出,所以你母亲把田土租给了同村人,自己在S市找了一份环卫工的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柳青栾,你想过没有,如果要账的人跑去向你母亲要那二十万,她老人家承受得住么?我都查得到的消息,他们专业要帐的会查不到?你要知道,H市离S市并不遥远。”
这一番话,仿佛是一种奇怪的法力,瞬间消掉了柳青栾所有的力气。他大学毕业好几年却一事无成、他不爱女人爱男人、两城离得这么近他回家的次数却那么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孝子。但,他绝不能让妈妈受到伤害,甚至,让妈妈为他担心。
旺姐依然慢条斯理冲泡茶汤:“其实,看到你照片时,我并不觉得同情……看到你本人,我觉得有必要帮你一把。”
“为什么?”
旺姐再笑时,眼睛里多了一抹苦涩:“我曾经和你很像,身为男人却喜欢男人、一事无成、遇人不淑……然而我挺过来了,那些曾经看轻我的人、对不起我的人,全都已经被我踩在脚下了。当然,我和你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我打小就外向张狂,也没你长得这么好看。有时我想,如果当初我性格收敛一点,是不是那些人就不会歧视我?现在看来,安静如你仍然过得不如意……我倒是坦然了,与其改变自己配合贱-人们的喜好,不如武装自己攻城略地!”
柳青栾惊讶于旺姐突然变得如此感性——旺姐说了这么多,无异于向柳青栾交了老底,如果不是感慨太深,说不出这样的话。
旺姐起身,双手捧茶端给柳青栾:“来我的会所工作,能为客人做到什么程度的服务,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出身会所的,未必都是卖-身的;在所正当行业甚至当公务员的,未必就身上干净。你性子太柔,需要多跟旁人接触沟通,更需要学会逢场作戏,否则,你这一辈子都只能遭人欺负。”
柳青栾脑中是混乱纠结的,糊里糊涂就接下了那杯茶。茶杯很小,纵然斟满,也只是半口之量。香茗在手,不在品味,而是约定,一旦柳青栾接下,那便等于口头答应了旺姐。
面临选择之时,前无远景、退是悬崖,谁都会踟蹰。柳青栾不过是泛泛之辈,在没有更好办法的前提下,他只能被动接受。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去做,现实把他推到这个路口,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对于未来的规划,那是掌握了社会资源的X二代才能享受的福利,芸芸众生谈这个,不过是虚妄。
接下这杯茶,柳青栾心里的乱反而迅速减少了,一口饮尽,他是横了心了。
“很好!”旺姐亲手把空杯子接过来,热络更添七分,“小柳啊,你回家收拾下,我给你安排新住处。”
“不必了……旺姐,我……我的房租是按季度交的,还差两个月才到期,房东说了不退的。”
“行!我先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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