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福泽绵长不绵长的,很久以前我本该消亡的,就像伏羲和女娲一样,但是楚茨偏偏不服,使了些手段,才将我保下来,她这个人啊,一身反骨,行为处事偏爱逆天而行。再加上我那时……”
她说:“我那时犯了个错误,后来她就被诸天仙佛联手给诛了,我知道她是不死不灭之身,天帝这个人倒也不算坏,可偏偏也太傲气了,有些偏激,苟延残喘不过跳梁小丑,蹦跶了这么些年迟早会被楚茨加倍报复回去,到时必会酿成大祸。”
昆仑说着这些话,语调平平板板,仿佛也没什么心思波动:“不过,当时就算是天帝不玩这一出,楚茨也不会容许伏羲和女娲的儿子弄个什么天庭,妄图掌管三界秩序的。她不喜欢约束别人、也不喜欢被人约束,她认为天下众生,就应该强者生存,长剑就是秩序、法力就是秩序,她,就是秩序。”
“那……”孟召重磕磕巴巴的道:“那那些弱者就该死吗?”
昆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觉得不该死吗?”
孟召重正色道:“当然不该死,世间众生本就有强有弱,如果弱者该死,那我的母亲老了难道就该死吗?我当时刚刚出生也是一个弱弱的小龙崽子,难道也该死吗?现在族里的老人越来越多,难道都应该在他们刚刚开始老去的时候就杀死他们然后丢去龙冢吗?上天给我健壮的身体不止是为了让我自己生存,更是让我去保护家人。”
“如果山圣老了,”他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昆仑笑了,“想法值得嘉奖。只是我不会老,我会死,谁也帮不了我。”
孟召重呆了一会儿,发现简单的脑回路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唯有定定的说道:“那我也会保护山圣,哪怕是死。我还是一条小龙崽子的时候就跟着您,以后也要一直跟着您。”
昆仑摇摇头,缓缓的道:“胡说什么呢,等楚茨回来,你就离开我,无论去哪里,总之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哦。”孟召重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到时候腿长在自己脚上,山圣哪管得上自己走不走呢。
他又想起来一件一直想问的事情,这一千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山圣,你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情绪或者感情说应该呢?比如见到小楚大人应该笑,还经常在房里对着画像练习,这样的感情不应该很自然吗?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昆仑微微叹了一口气,眼皮垂下来,轻轻的道:“我没有心了。也因为没有心,所以我才在四万年前犯了那个错误。”
孟召重磕巴得话都不会说了:“为为为为什么?”
“当年,九天玄女与女娲不和,便派共工去帮蚩尤与被女娲支持的黄帝为敌,炎帝在逐鹿南野袭击蚩尤的部队,共工前去迎战,一人独当炎帝坐下的祝融、力牧、句芒、英照等四员大将亦不占下风,后来女娲在不周之山设坛封天,使蚩尤的部队不能后退,共工大怒,对天大骂天神不公。而后一头撞塌不周山而死,破了女娲的封天阵,使九黎族的部队可以在战败后逃亡。”[1]
“不周山倒,天柱崩,南方大旱、北方大水、东方大火、西方妖孽横行,女娲到处寻补天材料。我是昆仑山的灵体,天生石人,经过数万年孕育出来七情六欲的心脏就是最好的补天材料——五色石。后来,女娲找到了我,苦苦哀求。我感念盘古父亲生身之恩,不忍天地就此崩殂,于是就答应了。”
孟召重:“那你又犯了什么错误?”
“太久了,”昆仑眼神迷茫起来:“那时……”
“昆仑,我回来了!”是小楚茨。
昆仑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露出了一个喜悦的表情,从地上站起来。
小楚茨刚做的白色的小狐裘衣袖、下摆都染了黑色的泥土,被挂的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疯玩了,手里还捏着一条小蛇,黑身青首。
小楚茨几步蹦到了昆仑面前,把人拉开离得孟召重远远的,然后耳朵高高的立起来,冲着他呲牙咧嘴。
得嘞,小楚大人。
孟召重从善如流的往后又退了几步。
昆仑想起前不久才问过孟召重:“如果自家孩子从外面带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怎么是什么情绪?”
孟召重回答说:“应该是生气。”
于是昆仑一把带过正张着牙齿的小楚茨,“愤怒”地说道:“你从哪里带回来这么个东西?要是有危险怎么办?”
不过这条蛇好像看着有点眼熟,以前是不是也有人捡过。
“东西”姜央:“……”
☆、第8章 你谁
昆仑生了“好大”的一个气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原本时常含着的淡淡的笑容,然后开始询问小楚茨到底去哪里了。
小楚茨说,她原本是在土里刨妖怪玩的,然后听到一道特别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蹭过深深的落叶层,还以为是自己刨出来了新的妖物,于是就循着声音过去找,只是奇怪的是造成那么大动静的却只是一条小小的蛇,好奇之下自己就把它带回来了。
昆仑想了想,道:“不对啊,昆仑山的动静都瞒不过我的耳朵,可这条蛇……孟召重,你在山中见过吗?”
孟召重摇了摇头。
昆仑又问小楚茨:“具体是在哪个地方捡的?”
小楚茨嘻嘻一笑,伸手拽了她的尾指,然后拖着人跑到来时的地方,途中所经之处无不狼藉满目,灌木丛被连根拔起,支楞八叉地散在地上,高大的银杉树仿佛被一股大力强行拧弯了身体,在半空中扎出了一朵莲花的模样。
——山圣,山圣救命啊!
——小楚大人把我们给拔了啊,再不种回去千年的道行便要毁于一旦啦。
——山圣,小树再不直回去以后就再也直不了啊,求山圣救命!
这些树木都是生出了树灵的人,一看到昆仑过来齐齐哀嚎痛哭,漫山遍野的一时间全是树灵哀求的声音,昆仑山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昆仑:“……”
孟召重:“……”
姜央:“……”
小楚茨左瞧瞧,右瞧瞧,对自己的功绩表示十分满意,两只耳朵抖得欢实极了:“嘻嘻。”
昆仑给吵得脑仁都要炸了,她抚抚额头,道:“孟召重,你留下来,把该种的种回去,该掰直的树都掰直了,然后直接回院子,我们待会就回去。”
原本昆仑还疑惑小楚茨现在才这么一丁点大,而且法力也没恢复,是怎么能够像以前一样作天作地,把昆仑山搅得不得安宁。见到她说的那个地方——满地的土堆得到处都是,还有几个深得不能再深的大深坑,依稀能嗅到残存的妖物气息,便明白了。
以前她神通广大的时候,自己去作,现在她手无缚鸡之力,可以命令一帮子大妖怪小妖怪去作,也算是一个大大的人才了。
“人才”浑不以为意,举着两条小胳膊邀功似的瞧着她。
昆仑素手拂了一下,把她脏兮兮的白裘弄干净,然后蹲下身,伸了手,小楚茨便自发自觉地搂住她脖子,整个人攀在她身上,立刻把手里的蛇扔在了地上。
姜央:“……”
姜央是在离这片大深坑不远的地方捡到的,林叶茂密得几乎遮天蔽日,昆仑绕着这片区域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一方土地上,挑了一点泥土在鼻尖嗅了嗅,眉目就微微沉了下来。
——是法力深厚的大妖的气息。
姜央也是倒霉,出门前没去福星那里问问,今日宜不宜出门,原本是打算悄无声息进入昆仑山的,然后以人形状态接近小楚茨,谁知道这道山门看着简单,落地却全是妖物,有些小东西在天上一个没飞好掉下来囫囵个的就得被妖物吞掉。以她的法力自是不惧,只是遇上同类,身体早于反应就化出了原形,妖怪倒是被吓跑了,同时行踪也暴露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早就学会压制住自己的原形大小,就连本能反应之下也仅是显出原形的十分之一大,若是完全化形,怕是远在家中的昆仑凭眼力便能看到,而孟召重也能见识到比神龙还要大的修蛇究竟是何模样了。
被发现以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变成了幼时大小,让小楚茨第二次把她捡了回去。
话说回来,姜央被小楚茨扔掉以后,却被昆仑捡起来了,昆仑盯着她黄澄色的蛇眼,半晌,嘴唇张了张,又将话咽了回去。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她因为将心交由女娲补天,所以将这许多年来的记忆看得愈发弥足珍贵。
而世事往往偏不如人愿,你越是想要记住,遗忘得也便越快,一年两年,你说你还记得,千年万年过去了,其实昆仑连楚茨的长相都忘得差不多了,总也记得她极爱干净,却极贪玩,把自己弄得一身泥污,也不放过自己,每天都要拖着她在瀑布里洗上好几回澡。
然后她就会抖干净身上的水,变成比人稍大一点的原形,让自己靠着她暖融融的肚皮睡觉。昆仑其实是不喜欢玩的,不过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时光,便由着楚茨上天入地的折腾。
连心爱之人的长相都记不得了,昆仑又怎么会记得清一条在她们相识五万年之后的某一天楚茨从外面捡回来的一条小修蛇的样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