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被小男孩儿看的心烦,小声呵斥一声。
小男孩儿并没有被他吓退,反而迈着小脚走近两步,伸出手,掌心里摆着两颗糖果。小男孩儿抬起头看看他,再看看糖果,之后便长久的直视着他的双眼,似乎在说,拿去吧。
他被那双浅褐色眼睛里某种说不清的执着抓住心神,极其不安的用手指捻起了衣角的白色蕾丝边。
那乳白色包装的糖果看起来诱人极了,可没有母亲的吩咐,他不敢伸手。
“小茂喜欢姐姐吗?”正和灰衣中年男子相聊甚欢的母亲注意到两个小孩子,扬起悦耳的声音问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回头看一眼他母亲,扭过头来继续注视着他,点点头。举着糖果的小手依旧停在半空中。
三个大人看见小男孩儿那稚气的举动,齐声笑起来。
母亲一面笑着,一面走到小男孩儿身后,轻轻搂住他的小肩膀,在他身边柔声问道:“那让姐姐留在这儿,长大了给你当老婆好不好。”
小男孩儿回头看着他的母亲,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语。
那边灰衣男子开口了:“嫂子你说笑了,这年纪也对不上啊。”
母亲听了这话依旧笑道:“我说老乔,女大三搬金砖。我们家宝贝比小茂长5岁,可不是要搬两倍的金砖?”
灰衣男子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他父亲也在一旁带着些尴尬陪着笑了。
看着父母的笑颜,他突然悲从中来。曾经的什么时候,父母竟然也有如此卑躬屈膝的容颜。
更可怕的是,如果母亲真的把他留在这里,那可怎么办?难道每天都要见到那些怪异的鸟类标本?每天也要像父母一样对着灰衣男子卑躬屈膝?
这么想着,他扯着嗓子哭起来。泪水止不住的从脸颊上滚落。
母亲冲他扬起手来,想要制止他的哭声。他装作没有察觉,依旧哭个不停。
就这样不知道哭了多久,在泪眼朦胧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大腿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抱住。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小手的主人,泪水打落在他小小的脸上。
小男孩儿带着一脸悲伤的表情,好像也要哭出来,奶声奶气的开口了:“哥哥,不要哭。哥哥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小茂……小茂……一个人……一个人也……”
小男孩儿说到这儿,泪水也止不住溢出眼眶,汗水沾湿了他柔软的头发,凌乱的黏在额前。痛哭中,他依然忍不住伸出手帮小男孩儿将乱发拨弄齐整。
尽管两个小孩子都哭个不停,最终他还是在这个家住了下来。
说什么做老婆,都是玩笑。不过,他的父母去了美利坚,确是事实。
父母一去三年,他也在这个看似古怪的家里住了三年。
他是五代单传。提前两个月从母亲肚子里蹦出来,体重只比一条鲶鱼重一点儿。父母怕他养不大,打小就把他当女孩子养着。小学三年级之前,母亲在家里总是任性地把他打扮成女孩子。
住进这个家之后,他便再也没穿过裙子。那个叫小茂的小男孩儿总是粘着他,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灰衣男子原来是小茂的父亲,也是他父亲的早年挚友,在他父母出国后,接过了照顾他的责任。
这个家里没有女主人,小茂父亲每天也早出晚归忙自己的生意,即便在家也常常在打电话,说着些市占率、过桥、“熟楼”之类他听不懂的词语。
每一天,一位四十开外的保姆阿姨早上来准备早饭,分别送他和小茂去小学、幼儿园。中午保姆阿姨接他放学,监督他吃罢午饭,再送他上学。下午他和小茂也是由保姆阿姨接回家,安排他们吃晚饭、写作业。和别家的保姆不同,保姆阿姨从不在这里过夜。
一开始,他会梦见母亲温暖的双手和香香的头发,醒来时发现自己脸埋在枕头里哭泣。黑暗中,
小茂会从旁边的小床上爬过来,抱住他的胳膊,陪他哭。
小茂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腻在他身边让他手足无措。后来,他害怕小茂哭,竟然渐渐不再做梦。
三年后,父亲只身一人回到燕城。再过几个月父母正式离婚,他重又回到父亲身边。上了初中的他不再哭了,心却渐渐冷起来。
那之后,父亲积攒了经验和人脉,房地产生意风生水起。他的家从昌平搬到亚运村,再搬到工三。
父亲常年在外奔忙,房子越大就显得越发空荡荡。无聊的时间里,他也渐渐注意到身边的女生看他的眼光也在慢慢发生变化。
曾经,他每天接触的女性,不是尽职尽责、一板一眼的保姆阿姨,就是学校里叽叽喳喳的女同学,他怀念起母亲成熟的温柔和利落的世故。再之后,他越发羡慕起女生的精巧温柔,感觉自己总会被她们那清新悦耳的声音治愈,却求之不得。
可现在,围绕着他的女生无不是各有所需。他知道背地里,他的名字从没娘的孩子,变成了暴发户的儿子,他也不得不硬下心来跟他们逢场作戏。
习惯了,什么样的人、事都会见怪不怪。习惯了,借用戏笑便可以掩饰厌恶、愤怒和无所谓。习惯了,用酒精喂饱空虚便不再显得不堪。
就算未成年的小茂总是不言不语的跟着他,出入各种声色之地,他也不以为然。就算是小茂不再叫他哥哥,他也不觉异样,自然地回叫小茂的大名。曾经有人嘲笑跟屁虫似的小茂,他毫不犹豫的将一满杯酒劈头盖脸浇过去。他还想要继续争执,却被小茂拦腰抱住,为他挡住砸过来的酒瓶。
每一次,他喝到烂醉,总是小茂将他送回家,帮他擦拭汗渍,换上睡衣,直到他睡着,再去清洗换下来的衣服。
小茂搭在他额头上的手冰凉干爽,总是能让他安稳入睡。
有一次,他在醉梦中听到小茂温柔极了的声音对他说:“我越来越不想喜欢你了,怎么办?”
他只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却再也不允许小茂尾随。
再见小茂,是在一年后小茂的高考庆功宴上。看到出脱得出众的小茂,他突然想起梦中听到的那句话。
小茂为什么会不喜欢他?难道曾几何时,小茂是喜欢他的?
他胡思乱想下去,自觉乱了阵脚,越发放浪形骸起来。
有一段时间,在常去的一家酒吧里,他每天都能遇见一个助唱歌手。那个歌手看着像个高中生,总是在唱完三首口水歌之后,挑些晦涩的英伦摇滚歌曲来唱。在他唱到《no suprises》时,那种自由自在、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让他羡慕不已。
之后他得知这个歌手是他的大学学弟,便偷摸跑去他参加的摇滚比赛现场。在看到那个歌手演唱《塑料玫瑰花》时眼神中被牵绊住的温柔后,他感到失落,后来又暗暗厌恶起这种温柔来。
不知不觉间,失去了未成年的借口,小茂重新成了他的跟屁虫。他的酒友们甚至习惯于不分昼夜的打电话召唤小茂送他回家。清醒时,他想到小茂对他的感情,就用很多理由试探小茂,但是得不到任何预料中的回应。小茂似乎铁定心只做接他回家的人。
时间飞快流逝。他依旧沉迷于酒精,却从自娱自乐渐渐变成了工作应酬。
就算喝到吐血,他也只能在心里痛骂对方“孙子”,赔着笑继续喝下去。面对越来越多财大气粗的品牌开发商涌进燕城,家里的公司想要拿到好项目、少些麻烦、钻些空子,这种应酬是家常便饭。
这个时候依旧是小茂去接他回家。深夜打车并不方便,小茂自己攒钱买了辆二手甲壳虫,俨然成了他的专职司机。只是,这个司机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看向他的深褐色眼睛里,带着些令他心碎的执着。
他总说要给小茂介绍女朋友,却从不见行动。小茂也不急不躁,直被他身边的狐朋狗友称作绅士。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酒气熏天地坐在狭小的副驾驶座上,悄声对小茂说,他要结婚了。他父亲的公司需要更多的人脉、更多的钱。
还有,他们家不能断了香火。虽然这种事情他自己是不相信的。
不知道为什么,小茂淡淡地笑了。笑得他心里痛起来。
我们做吧。他借着醉意假装说笑。却看到小茂眼中难得一见的动摇。
他继而垂首不语,任由小茂把他扛进房间,将他沾满酒气和汗水的衣服弄得更加凌乱,让他晕眩,让他疼痛。
放任自己投身进无所畏惧的肆意里,他突然没来由的流起泪来。止不住,止不住,止住的时候,他突然祈祷这一切都是个梦。
梦醒来时,自己依旧是那个小孩子,深夜哭醒时有小茂来抱住他,陪他哭。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正形,却是用来推掉婚事。
小茂说服自己父亲为他父亲的公司注资。帮他负责的楼盘从自家公司的二手房客户里筛选目标购房人,挖渠道,进社区做营销。
他也试着收敛起满心的戾气,想要一心一意。
可他无力抵抗的东西,任谁也没有办法。
他父亲是高考恢复后第一批大学生。毅然离开体制内,从荆棘中自己辟出一条路来,他相信老一派的哲学,相信投入付出等价交换。他愿意有所妥协,却不相信他们家会从下一代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