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停当,他来到客厅。只见郑源正紧邻着窗户,跨坐在客厅的靠背椅上,双臂搭上椅背最上方的木制横档,躬腰驼背地盯着客厅的墙面发呆。发现欧阳,他投过来的眼光,像在打量一件陌生的物体。
欧阳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他想找到一个能够支撑的东西,意识在记忆里死命的乱抓一把,却挡不住心情下沉的速度。
“把这外套穿上吧,省得头发黏在身上。”他递过去外套,郑源便依言穿上。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便一言不发。
拿起剪刀,欧阳顿了顿。他略带迟疑的问郑源:“真的要剃光,要不还是帮你修短吧?”
“不用。剃了凉快。”郑源目视前方,毫不犹豫地回答。
欧阳不再言语。先用剪刀把所有的头发剪到半公分长短,然后涂上剃须膏,再用剃刀从右侧开始一寸寸的将头发剃掉,露出青色的头皮。
嬉皮笑脸、强颜欢笑的郑源很可怕,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郑源更可怕。欧阳小心翼翼地的进行着自己的任务。
沉默中,他突然轻声说:“帮人剃头发,这还是……十年来头一回。”
欧阳说的十年前那一次,是帮他弟弟剃头发。那年,刚上小学的欧阳文端在和同学打闹时,黏了一大块泡泡糖在头发上,怎么洗都洗不掉。本来就是留着寸头的他,被欧阳剃了个小光头,伤心地大哭一场。
郑源没有接话。他坐得端正,目视前方。
欧阳收起回忆,继续小心翼翼地完成任务,直至所有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
“好了。”他放下剃刀,用手指轻拂过青色的头皮,清理着脑袋上残留的碎发。这一刻,他的思绪像是打了死结,只能重复着这最后一个步骤,直到他的双手反复的缓缓的抚摸着郑源的头顶。剃刀刚刚剃过的皮肤,却带着些刺刺的手感。他注视着郑源的头顶,觉得无比陌生。双手的手指越过耳侧,覆上他看不见的双眼。
他多希望他们能够变得盲目,让其他所有事情变得不值一提。但是,真的可以吗?
郑源不自觉的眨眨眼睛,闭上双眼。睫毛闪动着扫过欧阳的掌心,他似乎看见欧阳右掌心那条断掌纹,直戳戳刺到他心里去。
好像,一切都是命。人们在颠沛流离中想要找到一丝平衡,先要让自己、让别人如愿。但总有那么一些障碍横在面前,无法逾越。这个障碍,可能是不可阻挡的现实,更多的是自己心里永远无法迈过的一道坎。这样的障碍越堆越高,直到有一天,生活中转弯的可能性越来越少。即便一条道走到黑,也怨不得任何人。
意识到这点的郑源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没滋没味儿地说了句:“我知道。”
欧阳垂下双手,一瞬间没有明白郑源的意思。之后他想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才意识到郑源指的是什么。
帮弟弟剃头发这件事情,如果不是这次,恐怕欧阳自己都很难想起,他也从没告诉过郑源。郑源的这句“我知道”,让他不明就里。
“你已经不记得我怎么知道这件事?”郑源放弃了方才端正的坐姿,再次弓起背,伸手摩挲着光秃秃的秃顶,抢白道,“5月23日。今天的天气出乎意料的热…你绝对猜不出来我前天做了什么。欧阳文端的头发被我剃个精光。看到镜子里的光头,我从没见过他哭得那么凶。你说我是不是挺对不住他?可是被口香糖粘在头发上,不剪掉也没别的办法。最后只好买了顶帽子安慰他。他这两天都没和我说一句话…”
欧阳愣住了。他想要确认郑源的话里真正的含义。郑源却没有给他机会。他甩了甩手,脱掉运动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犹豫片刻便扒拉着脖子上残留的发茬,走回自己的房间。
一阵叮当作响后,郑源从房间里回到客厅,就手将一摞信封扔在餐桌上。
“你的信还给你。”说完这句话,他重新看向欧阳,不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说道:“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说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只喜欢过你。我搞不懂你,但是又舍不得你。我感觉我一直在拼一张拼凑不完的地图,还他妈的迷了路!”
☆、四十
欧阳听了郑源的告白噤了声,不自觉地向后到退一步。等到他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抱住郑源时,却被郑源一把推开了。
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后,郑源垂着脑袋抿起嘴唇,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会脱口而出的灾难话语。紧闭双眼又睁开,他抬起头直视着欧阳的双眼,伸手将他拉近了,紧紧抱住,不再说话。
欧阳听见他在沉重的呼吸声后小声说道:“你要出国,就去吧。”
这句话说出口,郑源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
其实,何必两个人纠缠不清,期期艾艾,像十七八的小姑娘似的。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想到这里,他突然无法继续轻松下去。
他不愿再想,抓住欧阳的双臂将他推远些,细看他的眉眼。他终于对欧阳说出了心里话。可是也许很久,也许以后都见不到这个人了。
欧阳直到这时才明白郑源那句“我喜欢你”并不是表白。他甩开郑源的手,却反手攥住郑源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
“你说的出国,是什么意思?”他说话的声音也低沉道令郑源心惊。
郑源试着挣脱欧阳紧握着的手,却发现根本没有可能。面对欧阳的提问,他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
在他看来,朋友间的你来我往,互相扶持,这再常见不过了了,不在乎谁多付出了,谁占了便宜。可一旦两人的关系更近一层时,就会不自觉地对对方有所期待。期待对方多关注自己,要求更多坦诚。
正因为如此,一面说着想要和自己在一起,一面却在背着自己准备离开的欧阳,郑源无法理解。另一方面,他更受不了在期待和失落间变的斤斤计较的自己。
如果欧阳想要自由,就尽管离开好了。以后,他们两人,就只剩下节日时的一句问候,倒也干净利落。
他放弃了挣扎,思考片刻后,说道:“几年前,是我对不住你。这几年,我也一心想要做得更好……但这一切都他妈是假的。每一天每一天,我在装孙子,你也在装孙子。为了什么?就为了倾尽所有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看着彼此庸庸碌碌相安无事?你看看你自己,欧阳文思,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想要出国,你可以有更好的前程,没必要该这儿耗着。”
郑源越说声调越高。他盯着欧阳的眼神,过于明亮,像是含着泪水,却又绝不是泪水,更像是决断后的透彻。
欧阳听着郑源的话,再去看桌子上那些散落的陈旧信封。信封封皮已经从白色蒙上了灰尘,当初由他手里寄出时墨黑色的邮戳也变得残缺不全。有些信封看得出来收信人因为急于打开,开口被撕得参差不齐,后来又用透明胶带粘贴完整。也许是在某封信里,他提到了剃头发的事情。是哪一封呢?他已经记不清楚。
曾经他以为,他记住了所有应该记得的事。实际上,这或许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或许,一直以来任性的都是他自己。可他不想就这么放手。他从没想过要放手。
“或许我现在说什么你都没法相信。出国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但那只是单位的一次学习机会…”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从没有想过离开这里,离开你。”
郑源苦笑着摇摇头,低声念到:“那些都不重要了。以前,我想过,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后来我发现我做不来,我不是那种无私的人。现在,就算我们在一起,我们之间的事情,也不会让任何人开心。就像是……如果你住院了,就算签一张陪床申请单,我也没有资格签上我的名字。欧阳,我折腾不起……你就让我任性这一次,成吗?”
欧阳感觉郑源离自己越来越远,握在手中的手臂也像一截木头般僵硬,毫无生气。他知道郑源并非不看重他,而是比任何其他人更看重。但正因为如此,郑源才会选择逃避。
欧阳有种预感,如果这次不能留住他,那就是真的结束了。
他松开紧握不放的手,好让郑源有足够的理性听他的话:“出国的机会我已经推掉了。”
听了他的话,郑源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下一秒脸上却带着些愧疚,好像是为了自己擅自猜测别人而羞愧。
欧阳依旧和他保持着距离,不想给他压迫感,认真思考后坦白道:“我说过我之所以现在站在这里,都是为了你。如果要我现在离开你,那其他一切就没有意义。”
郑源没有再退缩,只是低声劝一句:“欧阳,别说了……”
“我说过我不会再绕圈子。”欧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和让人迟疑的余地,郑源不由得抬起头。
他后悔抬头了。因为他被欧阳坦率的表情击中。一瞬间他蒙圈了,不知该如何作答。即便总是想要思虑周全,但从根本上来说,欧阳是一根筋。
他想要做到的事情,不达目的不罢休。就算半途走了岔路,碰得头破血流,他也能毫不犹豫的整理心情,继续奔向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