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她,人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她告诉她,喜怒哀乐或是疼痛,都是可以说出来的。
可早已习惯默默忍受的人,总还是爱将什么心事都压在心底。
天知道,褚辞的坦诚,对她而言是多么珍贵。
从决定带着褚辞离开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个失去了方向的人,早已无所谓将要去往何方。
如果可以,她愿意让褚辞的所念所想,成为自己从今往后永不迷失的方向。
她站起身来,带着褚辞又一次寻到了那位老先生的面前。
天色有些晚了,白发苍苍的老者仍旧坐在实验室中,等待着复杂的电子仪器对样本成分的分析结果。
屋内的灯光是冷白色,巨大的电子屏上跑着让人看不懂的数据。
时文林正借这闲隙闭目养神。
柴悦宁和褚辞的到来,让他眼里添了几分小小的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先生,这些日子,谢谢您和大家的收容,我们……”柴悦宁短暂犹豫了一下,目光却又立刻坚定了起来,“我们决定离开了。”
“离开?”时文林目露疑惑。
“我们想回浮空城。”柴悦宁说,“当年的真相,褚辞缺失的记忆,不能就这样算了。那些人对褚辞做过什么,您不知道,我们就去问他们。”
时文林靠在轮椅的椅背上,满是疲态的双眼,静静望着眼前的两个小辈。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时文林的眼底没有太大的意外,语气中更是没有一丝反对。
他只是很平静地说出了一个无奈的事实:“这里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送你们回去,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们同样受困于此。”
柴悦宁说:“我们能一无所有地进来,也就一定能够出去。”
她语气坚定地说着看似荒谬的话语,旁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她相信褚辞可以做到。
她们能从雾区外面进来,也一定可以返回那个外头的世界。
“先生,这条路不好走,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您这些年的研究,还有大家的生存与战斗方式,全都被浓雾阻断在了这片小小的天地。”柴悦宁说,“如果您愿意,我们希望能将这里的消息带出去,为了雾区基地的大家,也为了雾区之外仍在艰难求存的人们。”
“我一直在等,等雾区外的同类找到我们,或是有人在融合中得到飞行能力,把我们存在的消息告诉外界。”时文林轻声说着,深陷的眼窝泛起微红,“我看见刘定走了……前阵子,他还在例行检查时和我说,他做梦都想回浮空城看看。”
“我原本还想,等他能飞了,我们就能与浮空城取得联系了……”时文林发出一声轻叹,“感染者从人类变为异兽总是那么突然,他们甚至来不及注射抑制剂,就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异变。”
刘定,听起来似乎是那位刘叔的名字。
雾区基地就那么大,几百号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柴悦宁也远远见过他几次。
他有一双深棕色的鸟类羽翼,异变为鸟足的脚踝上,松松地系着一根手工编织的红绳,那是安犁送给他的。
安犁说,刘叔以后总是能学会飞的,四周雾气那么大,刘叔飞在天上,地面的大家看不清,很容易就会把它认作异兽的,到时误伤了多不好?
红色是最显眼的颜色,脚踝上系着红绳,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她编一条红绳送给刘叔,刘叔以后就不会被误伤了。
奈何一切正如时文林所说,感染者从人类变为异兽从来都是一种十分突然的情况。
大家或多或少有着一定异变程度,身体只能做到暂时稳定,谁都无法预料余下的异变会在何时发生。
很多时候,人们甚至连抑制剂都来不及打,就已完成了最后的异变。
“不过是一个瞬间,他就把我心底最后的希望一并带走了……从昨晚到现在,我忍不住想啊,这辈子是不是等不到了。”时文林说着,目光短暂空洞了数秒,回过神后,轻叹着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褚辞:“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飞行类巨兽,是它带我们来到这里的。”
“原来如此。”时文林点了点头,“迁徙是旧世界大部分鸟类的本能,新生态物种虽在不断融合,但仍然有着不少飞行类异兽留有这份本能,它们迁徙的周期与方向各不相同,它们的速度也远比人类车辆要快……”
时文林说着,抬眼问了一句:“那么回去,是要用差不多的方法吗?”
柴悦宁点了点头:“我记性好,知道浮空城的大致方向。”
时文林又说:“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界很大,那只巨兽能把你们带来这里,只是一个偶然。”
“这个世界那么大,却依然有无数偶然不断发生。”柴悦宁笑了,“来到这里前,我们连一个方向都没有,现在要回去,至少还有一个方向,有方向,人就不会迷失。”
“是啊,是啊……”时文林沉声应着,稍稍转动了轮椅,“你们跟我来。”
时文林离开了实验室,柴悦宁和褚辞跟了上去。
轮椅缓缓行在前方,柴悦宁上前扶住椅背的把手,在这位老先生的指路声中,将他推回了自己的住所。
那是她和褚辞第一次见到这位老者的地方。
时文林用枯如树皮的双手,从木质书桌下的小抽屉里,翻出了一个用纸巾包裹起来的银灰色U盘。
他抱着千万分的郑重,将它放在了柴悦宁的手心。
那是他这一生的研究成果,他曾千次万次幻想有一天能把它亲手交出去,看着外来之人将其带向远方的人类基地。
雾区基地的人们,一直想要回归人群,就像江河终要入海。
柴悦宁紧紧握着那个小小的U盘,只觉手心承载了太多的重量。
那是人类在绝望之中全力坚守的一丝希望。
她们出发了,带着两个不大的背包,悄悄离开了这里。
这一次,柴悦宁在背包里装了一个用以肉类消杀的轻型仪器,两块备用电池,如此一来,她们至少不会饿死在回去的路上。
飞行异兽到底还是少数,在没得选的情况下,地上跑的也勉强可以用用。
只是生活在地面的异兽大多具有领地意识,偶尔遇上了前行方向对的,也走不了太远便会止步不前,到最后还是得找天上飞的。
因为有了方向,便不再像来时那样无所顾虑。
她们一路换乘,被各种异兽载着绕弯前行,朝着一个大概方向,离开山野丛林,步入旧世界荒芜而又陌生的残破车道。
这一路,她们看见了逆流奔逃的兽群,看见大型异兽间相互扑食,看见浓雾中怒放的巨型黑藤花仰望着高空掠过的“飞鸟”。
不知是这条陌生的归路一向如此,还是在这短短数日中,地面生态又发生了极具的变化。
这个世界对人类而言越来越不可理喻了,那座求存于云海间的人类孤岛真的还存在吗?
柴悦宁忍不住去想,她害怕偏航,怕自己会于浓雾之中错过那座孤岛,又怕那座孤岛早已坠落,化作她离开那日,背后升起的一朵朵巨型蘑菇云。
她携着这样的不安,为褚辞引着那一条未必正确的道路。
褚辞相信她,一如既往,不曾更改。
这份信任,一边令她害怕辜负,一边让她负重前行。再怎么茫然,也不曾停下脚步。
当又一只异兽偏航后,她们借着异兽近地猎食的时间,重新回到了地面。
这是片荒废已久的农区,从前应是一个小小的村落,那些旧世界的砖瓦房已经十分破败。黑藤爬满四周,一只鬣蜥似的爬行类异兽,静静伏于一处水洼。
它在异兽中只算中型,但对人类而言,已是大得有些可怕,随便张张嘴都能吞下一个人类。
柴悦宁下意识带着褚辞远离,还没走上几步,便见一只“大鸟”自浓雾弥漫的高空俯冲而来,瞬间与那“鬣蜥”撕斗起来。
严格说,那不是一只鸟。
它身长数米,有着鸟的身子,鳄鱼般的脑袋,和甲龙类末端生锤的巨尾。
那只中型异兽被它杀死了,胜利来得十分轻松,它用尾锤不断敲打着死去的猎物,低头开始进食。
异兽之间的相互捕食,柴悦宁看得多了,半点不感兴趣。
可她偏偏一眼望见那只大鸟深棕色的双翼,和那鸟足间紧绑着的,早已被泥水打脏到快到辨不出本来颜色的细绳。
这样的发现,让柴悦宁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很难想象,十几日前,雾区基地的人们还在为它送行,那时的它只有两个人类那么大。
十几日后的今天,它不断变了模样,还变成了一个大型异兽。
“刘叔。”褚辞也认出了它。
她们为什么会在回浮空城的路上遇见它?
柴悦宁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疑问——它要去哪儿?
她有些难以置信,却又忍不住去触碰那个心底的答案。
——我看见刘定走了……前阵子,他还在例行检查时和我说,他做梦都想回浮空城看看。
它要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