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席间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当做一件新闻似的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河间。
本来酒宴这种事情,又是招待上头来的官差,县里自有成例。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不说,席间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一般宴后都有些不成文的活动,图个乐子。可这位赵主簿,吃斋不说,酒也是戒的只喝茶,更别提在宴席上对众人不理不睬了。对着这么一张臭脸,谁还有心情邀他,不是自讨没趣吗?这场宴席下来,传了出去,河间可没有人家愿请他赴宴了。
吃完饭,众人作鸟兽般散了。赵如磨见曹溪的脸色铁青,明显是被噎得不清了,只是强忍着,还上前问:“不知菜色是否合特使口味?还不知特使现今在何处下榻?不如来寒舍小住一二?我家那茅屋虽不比得京师豪宅,到底也能说是河间一绝清雅的去处了。就是不知特使是否赏光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这位曹知县涵养有限,再晾着就要狗急跳墙了,笑着答道:“大人府上若是茅屋,这世上就没有琼楼玉宇了。某现在在驿馆歇脚,住着也妥当,贵府是肯定要拜访的,小住却说不得了。只是我的意思,现在天色还早,不如烦请大人先将此案案卷拿来,容我先看看案卷,与大人探讨一下案情,也好对案情做个了解。大人说,是与不是?”
说完又上前一步,拉近与曹溪之间的距离,低声致歉道:“先我在宴席上不好回答大人的问题,恐怕大人觉得怠慢。但这其中有个缘故,还请大人听我解释。也是我初次办差,有诸多考虑不当的地方。原先我知道大人要办个洗尘宴,却没想竟请了这么多人。都怪我之前没说,京中贵人着我办的这个差事,以保密谨慎为上。这一点大人想必也能理解的吧。为此我才在张道台处求的公文,也和道台大人说了贵人的意思。怎么,道台大人竟没有在信中和大人说清楚这一点吗?所以,在宴席上,大人问话,我却不好一一答了,还请大人见谅。”
曹溪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不迭道:“确是如此,却是我疏漏了,特使莫怪。只是道台的信中确是没有提及此事。亏得特使刚才缄口不言,不然倒是我的不是了。”停住消化几秒,又说,“特使这个时候看案卷,太晚了吧?不如明日……”
赵如磨截住他的话头:“明日就开堂审案,今日不了解案情恐怕来不及。”曹溪见赵如磨意不可逆,与邢师爷交换个眼色,邢师爷会意地退了下去。接着又让下人上了茶,请赵如磨坐了。
曹溪迟疑不决,问道:“我却才想是并没有说什么不当的话?在道台大人那处,却请特使担待一二。”
赵如磨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知者无罪嘛。”说完对曹溪笑笑,以示宽宏。
见曹溪默不作声,又问,“案子现在审的怎么样了?明府大人有什么见解?可有嫌疑人,又是怎么处理的?”
曹溪回过神来,道:“特使一下子问的这样多,倒叫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了。不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事情是这样的:约是在上月重阳节后的那一天。特使不晓得,我们这过重阳却与别处不同。所谓重阳是为了纪念战国时楚国投江的屈原,举国上下过的是初五,单单只有我们河间过的是十五。虽说我们过的是十五,但十五那天,该耍弄的我们一个不差。吃粽子,舞龙灯,赛龙舟,好不热闹。若是特使那时候在,少不得要好好玩耍一番,才不枉来一趟河间哩。”
说到此处,曹溪“嘿嘿”一笑,说:“特使可不要嫌我啰嗦。重阳后的第二日,我正在府上歇觉,听到有人来报,说是城东的许府昨儿夜里突燃起了大火,街坊邻居扑救不及,人烧得一个都不剩了。下官一听,这下坏了,也是怪下官前一日一直忙着县里赛龙舟的事情,比赛结束后回府倒头就睡了,小门小户屋里头的事情,一时就疏忽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闪烁地看了赵如磨一眼。
这时邢师爷也将案卷带了来,侍立一旁。赵如磨一边翻看案卷,一边对着曹溪会意一笑,了然道:“是了,明府大人不消说,某也是知道的。若是民间有个走水偷盗什么的都要怪到大人头上,那这父母官可就没人敢做了。不过这火?”
曹溪立马回答:“是,下官也是觉得,这火起的蹊跷不是?于是在听到禀报后马上就遣了人前往许府查看。”
赵如磨问:“大人亲自去的?”曹溪说:“这个,倒是不用下官亲自去。是邢师爷带了人去的。”
赵如磨接口道:“是了,明府大人也用不着事必躬亲不是?”又问邢师爷,“邢师爷去了,是怎么一番光景?”
邢师爷回答:“待到小人赶去的时候,许家老宅已经烧尽了。听救火的街坊说,是半夜突然燃起的大火,宅子里死静死静的,火势太大了,来不及扑救,街坊们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光了整个宅子。”
赵如磨叹了一口气:“真是部人间惨剧,府里可有人生还?”
邢师爷遗憾道:“没有。听说那天是重阳,许府给老太太做寿,本来平时在外地做生意的几兄弟也都回了府,为使许老太太高兴。结果当日在府上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全部丧命。”
赵如磨想了想,又问:“那,可有查清楚火是怎么起的?”
邢师爷为难道:“这个,当日烧得太厉害,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尸骨都化在一处,不好辨认。验尸的仵作至今没有拿出结果来。没有物证,不好定案。”
赵如磨疑惑:“定案?莫非明府大人认为此案是人为?没有物证,难道有人证?”
曹溪回答:“是。特使还记得许府上下无一生还,当日在府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吗?”赵如磨心领神会:“有漏网之鱼。”
曹溪颔首道:“对,事后我们去查,才发现许府大火过后只余一人,是许家大少之女,年方十二。而那一日,这位许小姐恰好在外祖家,这才逃过了一劫。”
赵如磨沉吟道:“一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能做些什么?”
邢师爷道:“特使有所不知。这城东许家是我们河间首富。这位许小姐的母亲许卫氏常年与丈夫不和。又有女眷说重阳前几日这妇人心神不宁得很。出事那一晚又是这位许卫氏特意将女儿寄放在娘家。同时,许少夫人的娘家城西卫氏也是河间屈指可数的人家。大人你想,若是这位妇人伙同刁民在许府放了火。许府只剩了许小姐一人,许家的家财自然要归在许小姐的名下,许小姐年幼,自然会养在母舅家,这样许家的家财不就全归了卫家吗?整个案件也就解释得通了。”
赵如磨好一会儿才问:“在你们河间,在室女可以获得全部家财?”按我朝惯例,在室女未嫁而殇,需与他人冥婚方可葬入墓园,不如此,就只能孤零零地葬在路旁,成为孤魂野鬼了。在这样的民情下,律历规定,父母同亡,在室女可保留部分家财作为嫁妆,由他人抚养直至字人。照邢师爷的解释,只有在许家那姑娘能够继承许府全部家财的前提下,她的母亲为谋害家财而纵火才说得通。
曹溪、邢师爷点头称是。赵如磨了然,又问:“关于许卫氏的指控,是有人证?” 邢师爷道:“有与许卫氏相熟的女眷在大火后来报,说是注意到那几天许卫氏神色有异。已经作了口供,录在案卷上。”
赵如磨又问:“那位许小姐现在何处?”邢师爷回答道:“现在女牢看管。”赵如磨应道:“不过是个孩子,好生照料着,别出了什么岔子。”低头细细查看案卷。
一会儿才合起案卷,慢慢摩擦封皮,缓缓道:“这么件案子,若不是京里有人看顾,某也不敢挡大人的财路。再说,都是十年寒窗、金殿策对走过来的,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是真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冤屈,大人的履历上也须不好看不是?”
这句话说得怪异,在已经将审理权把握在手中的情况下,赵如磨这样说,如果是为了安抚原来的主审人,为自己占了他人的权力而致歉,那他行事就太全面谨慎了;如果只是讽刺,说这个又有什么好处呢?毕竟面对当地最大的地头蛇时,谨慎才是最佳的持身方式,不是吗?
曹溪虽然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但仍然立马作出急得跳脚的样子,剖心道:“特使说的这是哪里话?特使就是这么看待曹某人的?曹某……”
赵如磨抬手打断曹溪的话头,道:“咦,大人怎么会这么想?这案卷我带回去细细翻看。明日遣几位衙役往与此案有涉的几处发传票,开堂审理。”拿了案卷慢慢往门外踱步,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特别是提供口供的女眷以及许府的姻亲,卫家。”
曹溪也起身躬送到门口,直到看不见赵如磨远去的背影了才回正堂召了几个心腹商议。
一个说:“我们河间来了一个今日才到,明日开堂审理,还妄想后日结案的特使。也不知是福兮?祸兮?”
一个说:“这位京里来的特使,虽然年轻,却不可小视。小人问了门房的黄老爹,他来时银钱也塞了,漂亮话也说了,低的姿态也不缺,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主。宴席上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说是我们处理不妥当在先,可到底在耍弄我们不是?在众人面前已经闹得不愉快了,事后他竟然拿出道台大人当挡箭牌,说是要小心行事,老爷反而要赔不是。此人行事老辣,小的几个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大人不可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