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时一向谨言慎行,不与人交恶。又一心读书,离学院庶事远远的,照理说,不容易得罪什么人。但是自从他多嘴说了一句话,便有人特别看他不顺眼。
南山的夫子是山长精心挑选的,大部分支持新学,也有不以为然的。赵如磨知道“人之视已,如视肺肝然”的道理,重要的不是他怎么说,而是他怎么想。所以自从他形成了对新学的看法,他就尽量避免在与他持相反观点的夫子课上出头。有一日,是与他相熟的夫子讲《公羊传》宋襄公兵败长勺一章。
夫子本来说:“宋襄公本是宋国的嫡子,他的庶兄有贤名,他有意将君位让于庶兄,被拒绝了。让贤这事在春秋时颇为常见。”接着说,“他即位以后拜他的庶兄为相国。有意重振宋国国威。那时宋国小势微,相国劝他不听,于是在会盟中受到了楚国的挫败。之后有意与楚一战,两军对峙时,国相劝他趁敌军渡河时冲溃敌军的阵型,宋襄公以为我大国也,怎能不遵守交战礼仪?最终战败。请大家谈一下对宋襄公之仁的看法。”
有人说:“襄公之人是妇人之仁。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身为一国之君,既然决定挑起战争,怎么能因为死守过时的战场礼仪而错失获胜时机?最后败于长勺,岂不宜哉?”说完还颇为得意地环视周围。众人听了他的见解后窃窃私语,无人反驳。
赵如磨边听边摇头,那人眼尖望见了,高声说:“赵家小子,你摇头是对我的见解有异议吗?不如请你说出来。”
赵如磨还没来的及答话,一旁着白衣的少年,忠顺亲王府的小侯爷,“唰”地一声站了起来,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如磨,从他尊贵的口中吐出四个字:“尔母,婢也。”
第26章
“尔母,婢也。”
赵如磨几乎在听到小侯爷的话后立马站起身,伸手就将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因为扔的过急失了准头,方砚在半空中慢下来,最后落在白衣少年身前桌子上,墨汁飞溅。卫微就坐在他旁边,没反应过来,硬拉不及。
这下炸开了锅。飞溅的墨汁不仅将小侯爷雪白的衣裳染成了水墨画,也波及了周围几个无辜的。忠顺亲王的小侯爷想好你个姓赵的,不仅拐走了我们的跟班,还弄脏了爷的衣服。
原来小侯爷是之前和卫微交好的一帮贵族子弟之一,本来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要去参加学院支持新学的活动的,结果卫微被赵如磨一劝,说自己不去了。虽然赵如磨劝卫微的时没被人见到,但是之后卫微一直围着赵如磨打转,小侯爷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和赵如磨有关总错不了。再者赵如磨自从来了南山,就不怎么和周围的学子交流,每日抱着书,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早就令小侯爷一帮人不爽了。于是就趁这个机会挑衅。结果挑衅过头,自己反而吃了亏。
虽然这批学员进了南山,平时一副受礼义廉耻教导小小君子的样子,其实还只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受了挑衅忍不下这口气。小侯爷旁边几个无辜被波及的那肯罢休,有性子暴躁的立马跳了起来,有愿息事宁人的极力劝阻,小侯爷身旁早有人上前闹了起来。
岂料赵如磨是个脾性大的,看到随手扔的砚台没砸到人,也不管小侯爷气急败坏地看着他的衣服嚷嚷,直接挽了袖子打算往前冲。卫微这时候总算反应过来,原来赵如磨还打算冲到前面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忠顺亲王府的小侯爷身娇肉嫩,要是有什么闪失,这可怎么好?马上往赵如磨身上扑了过去,拦腰抱住,死死地拽住不放手,一边高声说:“如磨,你去干什么!”
小侯爷一伙本来是要借题发作的,看赵如磨一副要拼命的样子,一时被吓住,畏缩了手脚。夫子看到场面闹腾起来,遣了人叫人来,一面大声喝止:“你们几个要干什么!”
赵如磨红了眼,气势太凶,在卫微的怀抱中苦苦挣扎,推又推不开,还回头瞪了卫微一眼,咕囔了几句。周围几个怕惹是生非的看事情不能善了,纷纷走了过来,劝的劝,拉架的拉架。
赵如磨一时冲不过去,不一会儿,学院的管事来了。问了缘由,一时众说纷纭,夫子对这几个惹事的痛心疾首的说:“去,都给我去扫门前的落叶去。”
学院门前种了的几棵大槐树,一到秋天纷纷落下一层层的落茵。赵如磨执了扫帚慢慢地扫,无视来往学子诧异的目光。大概挥了半个时辰的扫帚,赵如磨看树叶还有不停下落的趋势,又是一阵风来把刚扫在一堆的叶子吹散了。赵如磨没了耐心,一把把扫帚扔下,走了几步有往回走,把扫帚捡起来,拖了扫帚去了角落处躲懒。
卫微寻到时,赵如磨正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树叶发呆。卫微靠了过去,伸手沾了沾台阶上的灰尘,也坐在台阶上和赵如磨一起看树叶。
赵如磨知道卫微过来,但是头也不回,就看着树叶不理他。
卫微推了推赵如磨,见对方毫无反应,轻笑道:“好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生气。”
赵如磨才回头,不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卫微笑,说:“我知道你能挣开,但是你没有。”赵如磨本来打算冲过去,就有胜过对方的把握,卫微又不是什么壮硕少年,又怎么会被人一抱抱又再也挣不开了呢?
赵如磨显然没有想到卫微这么聪明,又说:“我知道你没有用尽全力。”说完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赵如磨自小长在山野的,和屠夫的儿子一起玩耍,怎么会没有个磕磕绊绊的?就是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进了赵府以后众人对他更是客气,就算有冲撞的也用不着亲自动手,虽然手上功夫生疏了几年,不意味着他现在就打不过小侯爷那一帮娇生惯养的。上学时随从都在外面,没人帮衬,小侯爷即使人多也讨不了好。赵如磨那时是真被气到了,被卫微一拦,反应过来,也就做做样子。
卫微虽然听到了小侯爷的话,但是他其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也不知道赵如磨为什么那么生气。事后他悄悄地问了知道的人,才晓得原来小侯爷说的那句话是春秋时一次会盟有位诸侯骂周王的话,大意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奴婢。这是一句很失礼话,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话说赵如磨,卫微心里挺难受的。
卫微来之前顺便问了,小侯爷为什么要这么说赵如磨,得知了一段关于赵如磨生母的趣事。一个自小长在外面的孩子,家里的兄弟全死了才被几乎不曾会过面的父亲接近家中,在赵家两年没有见过生母一面,这样的人生啦。卫微心里想:“好吧,原来出身显赫,也有显赫不好的地方。”
赵如磨慢慢地说:“我不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周王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并不是他的错,是他父亲的错。”卫微明白过来,周王有一位出身地位的母亲不是他的错,如果上一任周王没有看上出身低微的女子,与她有了孩子,并立为继承人,也就不会让周王室丢那么大的脸了。被指着鼻子骂的周王在这一点上没有错,因为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出身的。赵如磨也是。
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想通这一点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是对他人的冒犯不放在心上。卫微看着眼前闷闷不乐的人,问:“那么,你为什么难过?”
赵如磨不再看着树叶,抬着头,闷闷地说:“大概是因为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吧。”
卫微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于是两个人窝在角落里看看天,看看树叶,看看过往行人,感受偶尔穿堂而过的风,一下午就过去了。
之后两个人是比普通朋友更要好一点的朋友,一起去书肆,一起去爬山,一起去看雪。卫微知道赵如磨生母的事,他家里的事,知道剥除了身份以及学识的外衣后,赵如磨其实是一个天真执拗、渴望与人交流的少年。
卫微对赵如磨身上一股莫名的气质着迷,而赵如磨是对卫微对自己的着迷着迷。
有一次赵如磨习字,卫微替他誊写课业。临窗的中二少年束发青衫,正执笔凝视,模样十分严肃。卫微想着他做什么都这么认真,笑了,问:“说起来你的时文好像写的不怎么样呀。”眼里含笑,就好像嗔道你这么优秀,怎么时文做的不好?
赵如磨知道他的意思,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时文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好的吧?”
卫微偏了头,一脸不相信。好像在说,时文不是一般人能做好的,但你不是一般人啦。赵如磨心里笑,你以为我不是一般人?原来在你眼里,我这样出众吗?亲近的朋友这样仰慕,心里暖洋洋的。
卫微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你没有尽全力。”和上次一样,为什么?
赵如磨诧异地想:你看出来了,为什么?原来,自从张相出了新的四书,南山的夫子大都改变了教学的内容,也有沿袭旧学的,学员们也纷纷改弦更张,换了作时文的方式。但是赵如磨没有随时事而变,该怎么写还是怎么写。虽然他之前作文不是很出色,现在也差不多,区别不明显。但到底还是在熟悉的人眼中落了痕迹,比如卫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