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童低头盯着自己有些旧有些脏的鞋尖。视野里,还有另一双漆亮的皮鞋。
恐怕自己永远都配不上对方。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但疯长的小芽已经抽高增粗,连根拔也拔不起。
何修童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江峻森以外的人。更没想过“喜欢”的心情可以到一个更深的程度。
登机广播响起。
凌尚的声音就在头顶,“好了,准备入闸吧。”
不知怎地,何修童眼眶一热。
“怎么了?”凌尚见他还低着头,问到。
何修童拼命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傻河童,很快就能回来了。”
“对、对不起……”何修童吸了吸鼻子,抬起脸,眼眶红红的,“我、我在那、那边会加、加油的!”
他挺着瘦弱的胸膛说这句话。
无端就令人怜惜。
“我知道你会。”凌尚点点头。
最后,他问道,“……之前在咖啡厅,你是不是想问我和齐圆的关系?”
保安主任进来前一刻的问题。何修童用力点头。
“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但现在,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那个吻,是为了商业利益。”
何修童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吻会和商业利益放在一起,但是,凌尚说他和齐小姐只是普通朋友。
“……你、你们不、不会在一、一起吗?”他问。
“不会。”凌尚坦诚道。
就好像拨开重雾看见了太阳。眼泪里甚至可以开出花。
何修童呆呆看着凌尚。
最后,凌尚唤回他的元神,“你真的要上飞机了。”
他才脸红地反应过来,嚅嚅地说再见。
转身一刻,心莫名地放松了下来。
凌尚目送他离去,直至身影消失。
何修童心思太好懂,凌尚又怎会不知他喜欢自己。
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只是现在看来,有些卑鄙。
凌尚难得地觉得有些不忍。
可能真是老了。刚刚何修童呆看他时,他居然想着,和河童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他能明白他傻傻的心思,他能看穿他笨拙的掩饰,他也能感受他单纯的感情。
与何修童在一起,真的没什么不好。
离开机场时,凌尚给宁海腾打了一个电话。
夜色中,黑色的林肯缓缓停至他面前。凌尚让自家司机开车回去,自己搭上宁海腾的车。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在后座坐好,旁边的宁海腾问。
“一切顺利。”
宁海腾点点头。最近东南亚那边蠢蠢欲动,这边的计划最好别出什么问题。
车子开动。
“……你说,当初我们怎么会想到这么损的计划的?”凌尚突然发问。
宁海腾转头看他,“……你开始后悔了?”
“对何修童,有一点。”
宁海腾沉默一阵。然后,他问,“你对他动心了?”
动心?“我不知道。”凌尚摇摇头。
又过一阵。宁海腾忽然问出一个问题,“凌尚,如果何修童和骆梓辛两个,让你选伴侣,你选哪个?”
实在是对不起梓辛。竟然将他与何修童放在一起对比,竟然将他当作凌尚的一个选项。
轮到凌尚转头看宁海腾了。“……什么意思?”
宁海腾耸了耸肩,“没有,用一个极端的对比,看看你的口味而已。”
“……无聊。”凌尚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问题。
宁海腾无声笑了笑。他知道凌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如果凌尚真的很在意骆梓辛,凭自己对他的了解,他自然会推测自己问这个问题的原因。
骆梓辛的心思不好猜,宁海腾还没把握现在就是他这个旁观者告诉凌尚对方感情的时候。所以,给一点点提示就够。
希望凌尚不要往错误的方向上走。
——
是夜,凌尚浸在露天按摩浴池中,双手搭在浴缸边缘,远眺都市璀璨夜景。
“凌尚,如果何修童和骆梓辛两个,让你选伴侣,你选哪个?”
宁海腾不是那种会心血来潮说无聊话的人。
于是,他的这个问题,像黑暗中千丝万缕的细线——密密缠绕交织,又隐隐约约不得其真容。 若栽头进去,犹如掉入迷宫,找不到出路又恐会钻牛角尖。
最好的方法,就是无视它,把它当作云烟,吹一吹便散。
凌尚从水里起身,扯过毛巾围住身子往室内走。管家已兑好伏特加,恭敬地递与他。
一口冰酒下肚,浑身一阵舒爽的激灵。
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好好睡一觉吧。
倒在大床上,凌尚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今天骆梓辛热辣的眼神,像要融掉他,然后吸干他的骨水。
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凌尚睁开眼。或许只是欲求不满。他自己是,骆梓辛也是。
“凌尚,如果何修童和骆梓辛两个,让你选伴侣,你选哪个?”
问题又缠上来了。凌尚转了个身。
宁海腾真可恶。好像他知道什么内幕,搞得别有深意似的。
他绝对不会去问他的。问了,反显得自己在意。况且,这种问题,即使有深意,又能深到哪里去?
不如蒙头大睡。
但内心似有一只蜗牛角触上,触碰面积不大,但黏糊糊地,叫人不好受。
万一,万分之一的机会,如果骆梓辛对自己有超越友情的感觉……
呵。自己对他也有超越友情的感觉,但那不是“爱”。
只不过贪新鲜,只不过没得到。
因为彼此比肩而立,所以雄性追求征服的欲望更为强烈。
但得手以后,欲望满足,新鲜感消失,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呢?他们的友情,还能一如以往么?
不要说什么再见亦是朋友。曲终人散之时,永远有遗憾与唏嘘,更甚至,有恨。
骆梓辛或许能挥一挥衣袖,全身而退。
凌尚下床,将剩下的伏特加喝完。
但自己呢?
凌尚放下酒杯。
或许,他会匍匐在骆梓辛脚下,亲吻他的脚趾。被他踩着头往泥巴里摁,也甘之如饴,还忧心对方的脚板会不会因此受伤。
最大的丑态,莫过于此。
所以,何修童和骆梓辛之间选哪一个,答案显而易见。
——
何修童回到巴黎,整个人精神焕发,像刚充完电的金霸王兔子,在餐厅里外忙忙碌碌,好不快活。
他的转变,全数落在一位老人的眼里。
这天,他值完日班,便到“成爷爷”家吃午饭。
——
说起和成爷爷的相识,何修童只能用“惊奇”来形容。
成爷爷已经八十多岁,瘦削,深深的皱纹,穿深色的唐装,一双眼睛隔着镜片仍旧锐利。他的嘴唇很薄,下巴很尖,不言不语时,很容易就流露轻蔑。
偏偏他真不爱说话,只点一杯红茶,就在餐厅里坐一个下午。有时红茶不合味道,他皱一皱眉,看一眼侍应生,后者的背脊直发凉,赶紧替他换一杯。
所以成爷爷在侍应生中被传为“魔鬼老头”。
何修童刚来法国那会儿,因为口才不好语言不通,一直都呆在厨房里。好不容易能出店面,就被组长点去招呼魔鬼老头,“他是个中国人,你不能说,总能听懂对方的话吧?”
无奈之下,何修童战战兢兢地过去替老头下单。谁知后者瞄了他一眼后,眼睛顿时睁大,脸色整个都变了,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指着他巍巍地想说什么,一个字都还没蹦出老人就捂住了心口,好像发病一样,吓得何修童干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幸亏其他工作人员马上过来,有扶着老人的,有拨打急救电话的,现场一团乱。
老人被送走后,何修童解释不清,于是很无辜地被组长和经理训了几顿,最终又回厨房呆着。
这些事情,他没有向凌尚说。
出乎意料,几天过后,老头又回到餐厅,还点名让何修童过来下单。
“不好意思,那天吓着你了。”魔鬼老头的声音干沉而沙哑,有些骇人。
何修童赶忙摇头,“您、您没、没事就、就好了。”
老头听他说话结结巴巴,皱眉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还是给我点一杯红茶吧。”
“是、是的。”
茶送上后,老头让他叫经理来。
之后,他又能出店面当侍应生了。
何修童常常为过来喝下午茶的老头下单,一来二去,便慢慢和老头熟络起来了,后者允许他称他为“成爷爷”。
成爷爷是来法国休养的,这家餐厅是他当年和妻子认识的地方。每天,他都会步行一段距离,专门来到市区这里喝一杯红茶。
成爷爷还带何修童去他的家吃饭。何修童陪老人走了一段路,便发现一早有车候着他们,还有司机恭敬地替他们开车门。
汽车慢速地驶向巴黎郊外,路两旁梧桐高耸,不时有野兔窜出马路,跃几下就没入对面草丛中。
到达目的地时,何修童揉了揉眼睛。成爷爷的家,是巴黎郊外的一座庄园,鸟鸣草绿,后院还有葡萄藤在茁壮攀爬。
“成、成爷爷,您、您的家很、很大、很、很漂亮啊!”他惊叹。
成爷爷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管家笑着对他说,“何先生要是喜欢,可以经常来,也好与老爷做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