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江峻森虽然知道自己在酒店里没有前途,但是没有想过跳槽。这份工作毕竟做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习惯之后的东西,无形中都让人有一份安心感。他不年轻了,现在跑去新环境,什么都是陌生的,还要在一个与四周隔绝的岛上,任谁都不会轻易尝试。
“谢谢你,小童。我考虑考虑吧。”但对上何修童的眼睛,他又不忍直接说出来,浪费何修童一番好意,“……今晚我有点累了,这件事迟点再说?”
“这、这样啊……哦……”何修童满肚子想说的话,就这样被憋了回去。
迟一点,何修童再跑去找江峻森说跳槽的事。
“峻、峻森,今、今天我在网、网上搜、搜了一下,有、有很多、很多关、关于这个海、海岛乐园的消、消息啊!网、网上铺、铺天盖地都、都是他们的广、广告……是、是个大、大项目呢!峻、峻森,去、去那里工、工作很、很不错的……”
“既然这个乐园名气这么大,那肯定很多人会去应聘,怎么轮得上我去争取那些高职呢?”江峻森笑笑。
“可、可是,你没、没试过,怎、怎么知道不、不行呢?”
“谢谢你的关心,小童。我一来没有管理经验,二来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别人凭什么把我当回事?在酒店里,我还算是有资历的人,跑到岛上,说得不好听,还不是当苦力。”
“不、不会的!”何修童差点就把凌尚搬出来。“呃……我、我同事的朋、朋友说了,我、我们老、老板也是乐、乐园的投、投资者之、之一,说、说不定、说、说不定他、他见是自、自己的员、员工,会安、安排好、好一些的职、职位……”
“那更糟糕。老板只会觉得我不够安分守己,甚至以跳槽的方式告诉他我对酒店有多么不满……”江峻森苦笑,摇摇头,“我不敢冒这个险。”
“……”何修童无语了。
昨天,何修童第三次跑去找江峻森。
江峻森觉得实在奇怪,为什么何修童就这么坚持要他跳槽。他看着何修童,认真地问,“小童,老实告诉我,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每隔几天就和我提一次去海岛工作的事?”
“我、我……”何修童挠挠头。无奈之下,把凌尚搬出来。
“其、其实……是老、老板把宣、宣传单给、给我的……他、他说……如、如果你肯尝、尝试新、新环境,宣、宣传单上、上面的职、职位任、任你挑……”
“……你说什么?”江峻森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失灵了。“……你说老板?你和老板认识?还有……什么‘任你挑’,怎么回事?”
“我、我……”何修童双手紧捏着衣摆,“以、以前我不、不是告、告诉过你……你掉、掉了的那、那枚戒、戒指,是、是一位凌、凌先生帮、帮忙找、找回来的吗?……那、那位‘凌先生’,就、就是老板……我、我也是后、后来才知、知道的。……之、之后,他、他帮了我不、不少忙,我、我们成、成了朋友……”
江峻森非常惊愕。他真不知道,原来何修童和他们的老板是朋友!那么,这些天,何修童说的什么“同事的朋友”全是假的。
“……是因为你的关系,这张宣传单才来到我手上吗?”江峻森抖了抖手里的海岛乐园招聘广告。
“这、这……当、当然不、不是!”何修童赶忙否认,“老、老板肯、肯定也是相、相信你的能、能力,才、才会同、同意我、我的请求的!”话一出口,何修童后悔了。什么“请求”啊?!自己这个笨蛋!
江峻森自然听得清楚,“……请求?你请求老板给我好职位……是不是?”
“不……不、不是的……”何修童连忙摇头。
“我不是楚赫!根本不需要那些有钱人的施舍!”隐藏的那根刺突然往心里猛刺了一下,江峻森控制不住脾气了,“我安安分分当个大堂经理助理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要攀上那些有钱人谈请求?为什么?”
“难道没有那些有钱人的帮助我们就活不下去了吗?!小童,你太让我失望了!”
“峻、峻森,对、对不起……你别、别生气……”头一次见江峻森发这么大的火,何修童六神无主,一味道歉。
何修童越是表现得懊恼愧疚,江峻森就越是压不住火气,“工作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跑去和老板说?!为什么?!”
何修童低着头,咬着嘴唇,哆哆嗦嗦的模样。
江峻森看着他,“……你也是看上了有钱人对吗?你觉得我可怜了,就和你看上的有钱人说‘帮帮忙吧’,所以他就扔一张宣传单过来,说‘你的朋友喜欢哪个就挑哪个吧’,是这样吗?!”
何修童猛抬头,“不、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你眼里,我有那么可怜糟糕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峻森的步步逼问,何修童招架不了,“因为……我、我喜、喜欢你……”
“峻、峻森,我、我喜、喜欢你……”
——
“……”何修童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昨晚的情景,怎么都挥之不去。他的告白,显然令江峻森整个人僵住。
过了一阵,江峻森才回神,接着,便急匆匆从家里跑了出去。
江峻森刚走,何修童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真、真是个笨、笨蛋……”何修童喃喃自责,又往被窝深处缩了缩。
昨晚半夜,江峻森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他对自己冲动的质问道了歉,还说,“小童,对不起……我喜欢你,但不是你说的那个意义……对不起。”
想到这里,何修童又掉泪。明明嘴唇很干了,为什么眼睛还能跑出这么多眼泪。
他今天一早请了假,之后就窝在小房间里,没有出来。
他就像一只乌龟,紧紧缩在壳里。最后,渴死、饿死、病死、老死。
——
凌尚将车停好,下车。
他抬头看了看何修童住的楼层。
窗户没有光亮。
夜已深,周围也是一片黑暗。
凌尚上楼。到何修童的家门前时,他拨通了何修童的手机。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手机铃声。
兀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何修童一跳。他从被窝探出头,看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
拿过手机,何修童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是凌尚的来电。
他赶紧接起,“……喂?”
浓重的鼻音无法掩饰。凌尚一听就知道他哭过,“……我现在在你门外,出来开门吧。”
何修童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您、您说什、什么?”
——
何修童开灯、开门,凌尚真的站在门外。
“请、请进……”
“你怎么了?”凌尚看了看他的脸。
何修童摇了摇头,“没、没事。”他抬头看凌尚,“您、您来找、找我……有、有什、什么事、事情吗?”
“听说你请假了,我过来看看。”
“……谢、谢谢。”不知怎么的,何修童鼻头一酸,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了。“对、对不起……”何修童赶紧用手背擦眼泪,“我、我去厨、厨房给您倒、倒杯水……”
“不用了。”
何修童无端端请假,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凌尚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肆虐心过来看看这个可怜的人如何被残忍事实折磨的。
但看到他掉泪的模样,心里竟然泛上一点名为“同情”的情绪。
“坐下来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吧。”凌尚说到。
似乎,每一次自己想整何修童,想让他感受现实的无情,到最后,总是自己成为拉他一把的人。
这个河童,真真外星生物。
何修童坐下来,看了看凌尚。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大哭一场。
他这么想着,身体先他意志一步,真的大哭了出来;好像之前十几个小时的默默流泪只是为现在的放声痛哭作铺垫。
“对、对不起……我、我……”他拼命用手背擦泪。
凌尚拿出手帕,递给他,“用这个吧。”
“谢、谢谢……”
凌尚看着何修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丑。五官都皱缩在一块,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嘴巴还咧得这么大。
或许就是这样清晰的丑陋,才能传达同样清晰的痛感。
浑身颤抖的何修童,看起来比平常更瘦弱;那副骨架,连他现在穿着的睡衣都撑不起。
凌尚忽然觉得,自己真够残忍,之前还想着幸灾乐祸。
他伸手拍了拍何修童的背,却摸到那耸起的脊柱。瘦成这样,隔着皮肤和睡衣,还是能感受到骨头的一节一节。
“对、对不起……”何修童哭着,断断续续,只是道歉。
这已是他的习惯。无论对还是错,何修童总会道歉。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下来,才对得起自己那没用的个性和浆糊似的脑袋。
凌尚沉默,只轻拍他的背。
——
哭够了,何修童才抽泣着向凌尚复述发生的事情。
虽然逻辑欠缺,凌尚还是听明白了。
“我、我太笨了,不、不应该表、表白的……现、现在峻、峻森肯、肯定觉得很、很困扰……”何修童低着头,缩紧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