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焕看着宁一恒就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他一笑,这冷清的病房好像突然就开出花来了。
宁一恒立刻愣了,怔怔地看着庄焕。
庄焕正笑着就发现宁一恒看他的眼神不对,忙别过脸去,慌张地说:“你、你干什么?”
“你有点像……一个故人。”宁一恒失神地说,“下雨的时候,总是会特别想他。看谁都像他……但谁都不是他。”
庄焕哼了一声,别扭地说:“故人?我看是故时的恋人差不多。呿,你刚刚已经坦白了,现在讲悲惨的故事没有用,骗不到我。”
“不是骗你。只是因为你有一点像他,一样的小娘炮。”宁一恒对庄焕露出充满了蛊惑性的温柔笑容,拉着庄焕的手用力把他给拉着俯下身子,俩人的脸面对着对方,不超过二十公分的距离。
宁一恒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庄焕的右边脸颊上,道:“他这里有一个酒窝。”
天边又是一阵惊雷闪电,像是落在了庄焕的心上,然后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庄焕无法动弹无法思考,甚至无法呼吸。
宁一恒的眼中有着这世界上最让人心动的温柔:“他特别地幼稚,还是个小孩儿……他右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左边没有,笑起来很甜。”
庄焕仿佛觉得宁一恒抚摸他脸颊的部分像是被火烧起来了。记忆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巨大的冲击让庄焕根本仿佛被定住一样。
酒窝?酒窝?酒窝……
他在说的人,是谁?
是叶小北?叶小北右边脸颊上有一个酒窝。
自己有一个酒窝。
庄焕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手去摸那个地方,然后猛然发现,酒窝没有了。他这才想起来,试镜的时候刘导说酒窝不符合人物形象,于是他就去打了一针玻尿酸把酒窝给填了。不过那个效果不能持久,最多一年又会慢慢长出来。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脸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印记,却并不是很明显。
庄焕只觉得慌,茫然无措地撑起身子看着宁一恒。
宁一恒长长的一声叹息,道:“他是我喜欢的人。”
“你、你说什么?”庄焕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喜欢过一个人,但那时候我们都很小。可惜后来没有机会再见,太多年过去,甚至连他的样子都渐渐模糊了,唯一记得的也就是那个酒窝。只是,在雨天却很容易想起他。特别想告诉他,那时候我有多喜欢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庄焕眼眶迅速地泛红,心口如同鼓在千万只鼓在同时擂动。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一切,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刻的惊讶。
宁一恒说,他喜欢过的人……是叶小北?
庄焕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镇定地没有露出破绽,颤抖着问:“那、那现在……他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
“哈?”庄焕一下跳起来,急道,“你说什么?死了?你是不是弄错了?”
宁一恒看了庄焕一眼,深深地叹气道:“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但我后来找过他,没有结果。”
庄焕心里很乱,他揉着头理了半天,然后才想明白,叶小北的确是“死了”。
宁一恒见庄焕没有继续打断,于是便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像是在对自己说:“我遇见他的时候,正在和家里赌气,身上连五十块钱都没有。他特别好玩,就把我给捡回家去了,对我很好,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他送了我一个手机,可惜被我不小心摔坏不能用了,不过一直到现在我还留着那个手机的残骸,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第55章
“那怎么会……会……”庄焕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们只是认识的时间也就一个月,和他有深刻接触不过十天的时间,我知道他很喜欢我,不过我没当回事儿,我只觉得他是个小孩儿。后来因为有个小事情,他一生气就不理我了。我以为他只是赌气而已就没管他,可后来我再想找他的时候,却怎么都联系不上。再后来,我参加了人生的第一次电影拍摄,出国了一年,在我走之前尝试过找他,但还是没能找到,他家里没人手机不通。我以为他真的是对我生气,于是那时候我也不愿意再搭理他。就这样断了联系。”
庄焕脑子里乱哄哄的。细想起来,那段时间他在医院住院治疗,好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当然宁一恒要找他肯定也是找不到的。
宁一恒叹口气继续说:“要是早知道以后都见不到他,我一定……一定不会那样离开。之后我出国拍了一年的戏,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出了事,他的父亲卷入了当年特大的贪腐案当中,跳楼自杀。那时候这个案件非常轰动,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权钱交易,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孩儿的死活,所以我废了很大的劲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因为当时他还是未成年,在法-院没收他父亲财产的同时,给他留下了足够成年的抚养费。这笔钱并不算特别多,但还是引起了他家几个亲戚的争夺,最后法-院把他的抚养权判给了他的表叔。我找到那个男人,那是个嗜酒的烂赌鬼。那个男人告诉我,他和一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就在几天之前离家出走。”
庄焕的瞳孔陡然间放大。他从来不知道,后来宁一恒有那样费劲地去找过他,甚至还找到了他表叔那里,只差一点……
庄焕只觉得灵魂深处在持续地颤抖,这样的命运,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哭还是笑。
“我试过再去找他,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两年后,债权人向法院申请宣告他的死亡,把他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用于清偿债务。那时候我才敢确信,他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
庄焕恍然若梦。他以为他早就忘记,早就不曾在意的事情,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再听一次,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还是依然感觉骨头都在发凉,浑身每一寸皮肤都感觉痛。可他偏偏落不下眼泪来,只觉得眼眶干涩地一片模糊。
宁一恒声音微微颤抖,闭上眼睛说:“那时候,他一定很害怕。”
庄焕眼前开始不断地闪现过往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一边的旁观者,再看了一遍当年的叶小北在那场乱局之中有多么地害怕。
叶小北昏迷之后再醒来一切都变了。他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呆了一个月,根本没有出过门。穿着制服的警-察一遍遍地询问关于叶林江的问题,他都答不上来。之后他亲眼看着父亲从楼上跳下来,死在他的眼前。再后来,那一群原本不是很亲厚的亲戚,为了那份抚养费在他面前露出虚假的关心。
这一切,怎么能让他不害怕?
不过这都只是开始,最可怕的是在和表叔生活在一起之后。那个男人是叶小北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想的噩梦。那个男人总是喝酒赌博,输钱之后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他的身上。更让叶小北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在一次醉酒之后,想要欺负他,他当时太恐惧了,情急之下用烟灰缸砸破了那个男人的头,那个男人昏死了过去,他也逃了出来。
那时候叶小北以为那个男人死了,他以为自己杀了人,那种无助和绝望几乎要把他给毁灭。那群在别人眼里看起来不正经的男孩,却像是救星一样,叶小北随着他们离开了家乡的城市,辗转漂泊很多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小北不敢看电视,因为新闻里会一遍遍地播放父亲死去的画面,他更不敢在白天走在阳光下面,总觉得自己的手上沾着洗不干净的血,他醒着是浑浑噩噩,睡着则是噩梦缠身。他就像是夜行动物一样昼伏夜出,为了生活他开始在酒吧里学表演挣钱养活自己。那时候他太小了,才刚刚满十四岁,酒吧的老板为了能让他上台表演,便帮忙给他办了户口,改了年龄。他随了母姓,有了个新的名字,庄焕。
他一点点地改变了。也不需要谁怎么教他,不过就是求生的欲-望教会了他如何生存,生活推着他往前走。他开始知道,像这样漂亮、乖顺、懦弱的小东西越发地让人想欺负,他站直了挺起胸膛,妖娆地理直气壮张牙舞爪,反倒是一种保护,他在黑暗中,变成如今耀眼的模样。
他早就不是叶小北了,他是庄焕。
后来庄焕偷偷回去过家乡的城市,那个男人并没有死,还好好地活着,他才结束了长达几个月的梦魇,终于能安心地睡着。
叶小北始终的两年后被宣告死亡,于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叶小北。
他问过很多次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会变得这么难,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很多年之后,一切时过境迁,当庄焕终于有勇气回顾往昔,才找到答案,其实也没有为什么,他只是牺牲品而已。
他是父母感情破裂的牺牲品,是那场权-利政-治博弈之下的牺牲品,是他表叔失败人生的牺牲品,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过是之前的优渥的人生已经花光了他的好运气。
仅此而已。
庄焕以为这些事情早已被风吹散,可没想到,过了十三年,居然还有人能和他一起回顾那场悲剧,没想到还有人为他心疼,还有人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