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林婶又大谈起了李慕当官这事儿,夏荷只能顺着她嗯嗯啊啊了一阵,而后道是:“是是是,官太太自然要名望,所以我正赶着回娘家呢。昨日走的时候爹娘都有心事的样子,我得去问问,宽慰宽慰。好名声的人,得孝顺嘛。”
林婶心想,也有道理,于是就放过了夏荷,道是:“夫人慢走。”
夏荷这一迈出家门,倒的确察觉到有不少人在指着自己窃窃私语。没法去一一辩解,他只能快快往张家走。张十一没在家,兰娘倒是在呢,见夏荷抱着小金宝来,哪里还顾得上自家老幺,丢下手里的扫帚,一把拦过了金宝,亲热道:“乖外孙,想死个人了!”
夏荷早便不吃金宝的醋了,不然哪儿还能吃得过来,拾起扫帚来,接着兰娘丢下的活计,打扫这小院子。
兰娘亲够了金宝,才问夏荷道:“姑爷今日一早走了?”
“是呢,书院的一个凌先生说要收他做学生。”夏荷说道。
“这倒是好事。”兰娘点了点头。
夏荷一琢磨,挽着兰娘的胳膊,悄悄问:“娘,我就打探下,为什么爹爹不去科举啊?”
兰娘脸色一变,道是:“咱们家连本书都买不起,考什么科举!”
“可是相公说了,以爹爹的能耐,想是当年的底子扎实,不用温习,县试也是能中的。”夏荷说道,“再者说,咱们家买不起,相公家买得起啊,可以借嘛。”瞧兰娘脸色又不好了,夏荷说的愈发小心翼翼。
“陈年往事了,这不是你该打听的。”兰娘拍了拍夏荷的手,叹气,“你呀,只要做我们快活的小夏荷便是了。等过两年……”兰娘刚说完这四个字,立刻咬断了话头,颇有些意味不明地叹道,“幸好你长得比较像娘。”
张家姐弟三个虽然性格差的颇大,模样却十分相似。夏荷长了张兰娘一样的脸,秀气得很,不然也不能长了十五年,都没人觉察出他其实是个男孩子。但兰娘这一叹却颇为莫名,夏荷没闹明白兰娘为何要这么说,再问,兰娘却什么都不肯说了,只是叮嘱道:“别再同你爹提及此事了,这事儿啊,都成了他的心病了。”
夏荷只好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张十一这一日在地里头呆了许久,仿佛只有弯着腰干活,才能绝了他那已经断了多年的念想。
一回家,见小儿一身女装,抱着孩子,正在跟着兰娘忙活,心底又是一痛。
“兰娘,你叫夏荷歇着去吧。”张十一刚一迈过门槛,便道是。
“这孩子孝顺,今日一来便帮着干活,还没停下呢。”兰娘见当家的仍旧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的脸上勉强堆着笑,道是。
张十一扫了一眼这院子,这本不该是他带着自家人住的地方。又看了一眼夏荷,他也本不该被困在这些琐事之间。听了兰娘的话,张十一非但没觉得宽慰,反而是撑着额头,不乐意再出声了。
夏荷见爹爹这样,没法子,只好请出金宝来。把小娃娃举在张十一面前,让他柔嫩的小脸贴着张十一的胡茬。金宝觉得扎得慌,啊啊叫了两声,噗地一下,吐了个奶泡出来,沾了张十一一脸口水。
见了自家外孙黑黝黝的眼珠子,跟他那去了的母亲似的,张十一不免惦念起了秋月才出生那会儿。早埋在心底的柔软处被戳动,他把金宝抱过来,用自己干农活干得早已粗糙的手捏了捏金宝小手,终于露出了个笑来。
夏荷这才松了一口气。
却没曾想,张十一逗完了金宝,紧接着便问夏荷道是:“昨日没来得及考校你这两日的功课,来。”
夏荷张大了嘴巴,他还以为爹爹自己见了书本都伤心得不行,怎么还有心思考自己?
见夏荷这磨磨蹭蹭的模样,张十一便猜到了怕他又没好好温书,立时怒道:“过来!”
夏荷小步蹭过去,揽着金宝当挡箭牌,笑得讨好:“爹。”
“爹跟你说过什么?爹是不是叫你回去后莫偷懒,趁着腿上的伤没好,好好用功?”张十一数落。
夏荷忙说:“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哪儿能总是呆在床上?爹我跟你说,我在自己院子里种的玉米涨势可喜人了!”
“你给我闭嘴,我每日去东边的地,路过李家,还能看不见你门口种的那一排?”张十一道是,“这务农,得的不过是一年的收成。读书,才是一辈子的事!”
“可是我读了书作甚,又不能去科举……”夏荷嘀咕,他着实想不通,为什么张十一总是惦念着让他用功、用功?明明同样是家中女儿,大姐二姐却识几个字就行了。
张十一简直想敲开夏荷这榆木脑袋:“唉,读书只为了应试,那是落了下乘。爹从小便跟你说了,你性子不稳,让你多念书、习字,是为了给你养养性子。从书里学做人,才是头一位的!”
见夏荷还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十一也没了辙:“你呀,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他立时把“儿子”两个字吞进了肚子,只是敲了夏荷一下。
夏荷软了声,劝慰道:“爹,我这也是在做大事呀!”
“哼,什么大事?你还有什么大事?不就是每日里伺候伺候孩子、伺候伺候你那婆婆、再伺候伺候那几块地!”
“我瞧着这玉米真的不错,长得也壮实,万一真养了出来,咱们不得总结一番该怎么侍弄,然后先是告诉村里人、再跟邻村的教清楚了……最后,叫咱们整个闵朝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好东西么!”夏荷说。
“哼,这还用你说?使臣将这东西从蛮子那儿带来,皇家自然有人负责这些!”张十一打击。
“那不一样,皇家才能教几个人啊,还得咱们自己琢磨。你瞧,他们不就是把种子给丢下来,没管了么?”夏荷撇嘴。
张十一本想说此事中该有什么蹊跷,却又不想叫夏荷太早去接触这些龌龊事。他见夏荷想得美,也不愿打击他了,只丢下句:“哼,这也算大事?古人早有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古人亦有言,民以食为天!”夏荷这念书念来的最大的本事,怕也就是跟张十一拌嘴了。
张十一不耐烦了,赶起了人:“去去去,就你常有理!抱着金宝赶紧滚回去,天都快黑了!”
等把夏荷打发了,张十一坐在院子里,没了胃口。
兰娘叹道:“夫君。”这称呼农家哪有人用,她已经许久没这么叫过张十一了。见张十一没反应,她又唤了声,“博书?”
“已经是多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张十一一脸倦容,摆手道,“兰娘,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不要这么说。”兰娘摇头道,岁月和操忙在她原本年轻过的身躯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这一笑,却仍旧让张十一记起了他们初识之时。兰娘望着夏荷走时的路,问,“夫君,要是夏荷真的不乐意学,你也不要逼他了吧……咱们吃够苦了,我只想,让冬梅、夏荷他们两个,能好好过啊。”
“他是我张家的儿郎,难不成,就这么懵懵懂懂地一辈子,都不知道他祖父、他的伯伯们,含恨九泉?”张十一揉着额头,“再者说,夏荷是个男孩儿,这事儿只能瞒得住人一时,哪儿能瞒得住一辈子,早晚他都会知道的啊……”
张十一心想,瞒过十八岁就好,师父说过了,只要等夏荷满了十八,今后的一切就顺了。只是没曾想,夏荷这些日子抽条似的长,再瞒三年,哪里是跟先前一般容易呢?
第30章 叁拾书房
夏荷那壮志雄心似是没人能理解,不过这一点却也没能打击到他。他照旧乐乐呵呵地回去侍奉他那个小院子,如若是夏荷自个儿不说,大概是没人能瞧得出,这一方小小的院子被划分成许多片,每片地之间有他用脚尖划出来的线,每一片的玉米苗疏密不一,浇的水、施的肥的多少也不一样。
夏荷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帝王一般,在这方寸之间来回踱步。
直到金宝哭了起来,小娃子又饿了。
夏荷忙跑过去,将金宝往怀里一拦,点了点他的鼻头,道:“就你自在,除了吃就是睡!来,姨姨带你去给你找吃的!”
喂饱了金宝,又是一天过去了。夏荷仰在床上休息,闭上眼,立时又想起今日与张十一的争执来。
他这见了字就愁的性子,真不知道张十一究竟是对他寄予了什么样的厚望,才会打他小的时候就开始一直让他读书、读书,哪怕家里头根本没有钱买纸买笔,也要用一盘细沙、一根木棍,把张十一脑子里的书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
那时夏荷倒没想到,自家爹爹可没被自己几句话说得退缩回去,仍旧指望着他能用功呢。
这一等就等到了李慕下一回回家。张十一拄着锄头,往安乐村那唯一一条通往饶南镇的路上张望,一见李老四驾车归来,他忙去拦车,喊:“喂!李老四!劳烦你停一下子!”
“慕哥儿,是你丈人家。”李老四一边喊停了驴子,一边朝身后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