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来君顾音讯全无,刘卉知道了刘勇他们做的事,跑医院来看他,神色也不太好,说是有人闯进刘卉家里逼问君顾的事,那阵仗把刘卉和秦思吓得好几天夜里不敢睡,唐鉴知道那人十之八九是陈慕之。
唐鉴出院以后立即回了那处旧房子,这次他还没进楼宇门就感到了周围邻里对他莫名的排斥和敌意,院子里择菜的中年妇女们见了他表情特别微妙,当着他的面就窃窃私语:“哎哎,看见没,就他,是那个……”
唐鉴皱了眉头,他知道这次刘卉把事情弄大了,想必他和君顾都不能再这个地方多出现了。还好这里的房子已经下来拆迁办法条例了,顺利的话明年就能拆掉了,等拿到补助款加上他现在的积蓄,能在这个房价惊人的城市买个还不错的小公寓。
唐鉴疾步上了楼,看到房门的一瞬间愣住了,渐渐地,神色变得有点诡异狰狞,他狠狠地一拳打在了身旁斑驳陈旧的墙上,墙皮哗哗往下掉,动静惊人,他甚至听到了隔壁住户的嘀咕声。
那屋子房门整个被泼了红漆,墙上和门上写了种种不堪入目的话,诸如“死同性恋”“同性恋患者”“男妓”“臭□□”这样肮脏侮辱的话语,甚至有人别有用心地在对联和福字上盖了一些治疗性病的小广告。
唐鉴怒不可遏,几近想要拽出这种恐同份子弄死他,杀人不过头点地,自己看不惯骂两句便罢,何必不给人活路?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
唐鉴开门的时候发现门锁已经坏了,他一脚就踹开了门,屋里空无一人。
唐鉴跑进了卧室,一把推开门,也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他缓步走过去坐到床上,呆愣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虽然他抱着一丝侥幸的幻想希望君顾还在这里,但是看到邻里的态度和门口的污言秽语,他突然庆幸君顾并不在这里。
唐鉴每天白天都会出去找君顾,他并不知道什么具体的地方,也不知道君顾心里是否有一片能安然避世的土壤,他只是机械地在寻找,他已经不在乎结果。
甚至,他也不敢面对结果。
唐鉴晚上回到旧房子那里,他现在觉得他把日子过得像以前的君顾一样,无助、彷徨、迷茫、四处是白眼和冷遇,流言蜚语无所不在,连一个能够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种日子,活一天,就是多煎熬一天,没有任何意义可谈。
君顾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再也打不通。
他想到以前的时候,他偶尔几次来这里,君顾不在家,他一个电话打过去,经常是语气不善,然后不出半个小时君顾就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着一脸不满的他只是无奈的笑。
他想他永远找不回他了。
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只会因为他任性急躁的一通电话,不论何时何地都急匆匆地飞奔而至,这种几乎失去自我的包容,在这个浮躁虚假的人间,怎么还会有第二份呢?
他要找君顾,不分时间地点必须让他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不容置疑。但是君顾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不在,也习惯了视而不见。
所以现在,活该他遍寻不着。他打量着这破旧清冷的一套小房子,他想啊,君顾真是可怜。
从小到大,二十年了,君顾给他的都是掏心掏肺最好的东西,而他给君顾的,只是随手施舍的残羹冷炙。
不是没有过心虚愧疚,只是他早就自私惯了,也笃信君顾这一辈子都会这样无怨无悔地陪着他,也就忘记了补偿和回报。
这种行为,有时候极像是不孝子对父母百般索求,等到父母老了却置之不顾一样。
但他竟忘了,君顾不是他的父母,也从来不欠他任何东西,对他没有任何义务。
当初他一个电话一个手势就对君顾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他早该明白,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多么脆弱。
只要他不回家,只要他不接电话,就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他好像现在才开始明白,君顾并不是养活不了自己,也不是非要住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
他之所以会甘之如饴地进他准备给他的牢笼,只是因为他心里还有他。
只是因为,他太想要一个人陪,要一个家。
可是他最终辜负了他,不留余地。
唐鉴曲起腿,以一种狼狈而畏惧地姿态把脸埋进膝盖,他重重呼了一口气,肋骨隐隐作痛。
唐鉴抬起头的时候神情冷漠,他拿出手机,盯着通讯录里一个无名的号码。
那是他查到的陈慕之的号码,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永远不会放低姿态联系这个人。
唐鉴盯着那个号码发愣,这时,房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小心翼翼地敲门声。
唐鉴瞪大了眼,一瞬之间他被一种巨大的惊喜攫获,他几乎是跳下了床狂奔到外面,一把拉开了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他还未展露的笑意及时收了回去,身体僵了一下,失落地低头看着门外的小女孩,皱眉道:“小朋友,你敲错门了。”
小琪怯生生地看着他,伸出手递给他一样东西,小声道:“这是君顾叔叔给我的,奶奶不让我要,把它摔坏了,你帮我还给叔叔吧,对不起……“
小琪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很快跑下了楼。
唐鉴关了门,身体沿着墙壁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他高中毕业那年,同学聚会完了去玩泥塑,为了撮合几对情侣,每个人都要进格子间弄一个喜欢的人的形象出来,后来大家弄了一下午,很多人手笨做得四不像,大家都看不出是谁,有两个女生手巧,可以很明显看出弄出来的是他的样子,唐鉴看着笑而不语,旁人起哄,那些女生就红着脸解释说这是自己喜欢的漫画人物。
唐鉴那天是最晚出来的一个,他那盒子把泥塑小心翼翼装起来,出来以后有人要看,唐鉴挑眉拒绝,笑着说:“这可是秘密。”
他倒是聪明,没断了那些小女生的心思,直到大学了还有人惦记着他,三五不时地发短信送礼物。
唐鉴把那个泥人带回给君顾的时候,他记得君顾那天笑得特别的温柔好看。
他都不忍转开目光。
泪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唐鉴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泥人。
它依旧毫无所知地带着淡淡笑意,身子破败不堪,好像巨大痛苦穿身而过,他也没有多余的反应了。
世事蹊跷,好像一切都是不期而遇,就像他找不到那个人,就像这曾经被好好珍藏的东西,如今已从腰间生生切断,裂为两截,冥冥之中似有预兆,令人透骨生凉。
唐鉴再也控制不住,他抖着手,摸出手机,甚至拿不稳,手机掉了两次,他才拨出那个号码,接通的那一刻,他头一次顾不得什么尊严面子,他近乎是哀求地问:“陈慕之,君顾在哪?”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陈慕之好像并不急于回应他,只是淡淡问他:“唐鉴……你知道,君顾有过抑郁症吗?”
唐鉴懵了一下,只是不解地问:“你说什么?”
他听到陈慕之冷笑了一下,像是自虐,又急于发泄一样,他一言一语暗含利刃,他说:“就在你结婚不久那段时间,他陷入了很严重的抑郁期,服用过一段时间的抗抑郁药物。他一度出现幻觉,伴有自杀倾向。而且,因为你对他做的事,让他的背负沉重道德枷锁,他心理排斥性行为,并出现了恐慌,心理阴影很难克服。”
唐鉴愣住了,身体僵硬,举着手机一动不动。
陈慕之语气微妙:“唐鉴,你看你都对他做了什么,他的痛苦,你一无所知。”
陈慕之隔了一会儿,又轻笑一声,呓语一样道:“我也一无所知……”
唐鉴声音凝涩,他强忍着不在陈慕之面前表现得过于失措,他问:“现在呢?君顾在哪?你告诉我,你别以为你不告诉我,你就能一个人抢……”
他骤然听到陈慕之哭笑不得的声音,他心里恼怒又慌张,只想陈慕之快说,却又怕他真的说出什么来。
陈慕之很不正常的样子,言语声调完全不像以前那两面那样高人一等地意气风发和自以为是,他的声音沉重和疲惫,却忽而变得歹毒而刻薄,像是整个人都分裂了一样。
“你想知道吗?我告诉你。”
陈慕之的声音忽然怜悯起来,他低声说:“唐鉴,君顾4月2号深夜,在S市,跳江自尽。”
“哈。”陈慕之像是在尝试一种玉石俱焚的痛感和快感:“现在我找不到他了,你也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唐鉴不知道是谁先挂了电话,他只惨白了脸,嘴唇还微张着,他似乎还有未完的话,却已经没有了说的必要,也再没了说的对象。
手机落地,他觉得脸很难受,抹了一把,一手的水,咸涩不堪。
他于泪水中笑着,英俊猖狂、眉眼如画的年轻人,彷佛一切都尽在手中。
他将那断裂的泥人凑近唇边,触感冰凉,没有温度。
时光若止,漫长记忆都无情碾做了风尘之中的灰烬,彷佛至此,相安无事。
他朦胧之中看到那逼真的泥塑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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