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要发白了,霍定恺才停下讲述,容晨的生生死死,整整四十年的人生波折,几乎每一步都有他的参与。
在仿佛叹息的海浪声中,霍定恺听见江寒的声音:“他和许珊很像,他们的性格是一模一样的,还有任涟涟……定恺,其实你和他一点都不像。”
霍定恺微笑起来,他埋下头,吻着江寒:“可不是。我和他不是同类。小寒,咱们俩才是真正相像的。”
也许是因为谈到容晨,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霍定恺头一次向江寒谈起了他的过去,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部分,他从未向人提及,甚至亲密如容霁容庭都不知道的过去……
他谈起了他那因为产后抑郁、疑似用药过量而自尽的生母,说起她最后那一瞬,留在他幼稚的目光里的身影,像高处跌下的破碎的蝴蝶,还有她留下的那些影像资料,霍定恺不止一次试图在里面寻找母爱的痕迹,但都只是徒劳……
他谈起养父养母对他的疼爱,小时候和容霁容庭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还有每次回家见生父之前的大哭,以及容霁在他被生父抱上车时,悄悄塞在他口袋里的巧克力糖。
他甚至谈起了乔,那个在他的生命里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是乔告诉他,被宠爱被照顾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是乔砸碎了禁锢他人生的锁链,彻底改变了他,虽然,也是乔让他染上了毒瘾,性格变得放荡而冷酷。
“你爱他,”江寒悄声说,“至少,你爱过他。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霍定恺缓缓点头:“乔的离开,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可我以为那些痛苦都是容晨引起的。我以为我只爱过他——我爱过很多人,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他甚至还谈到了安久,谈到他当初被那孩子深深吸引,因为安久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强烈诱惑着他,可同时却又令他痛苦不安。
“你也爱着安久,可你不知道。”江寒颤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像那样对待一个人……”
江寒说起被萧竟绑架时,看到的那个梁安久留下的视频,以及其它视频,而这些霍定恺甚至毫不知情。
直至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江寒忽然改变性情,忽然变得那么狂躁愤怒,仿佛梁安久上身。
“他说的都是实话,定恺,那孩子没有足够的修养和教育,所以他的每一句实话都非常难听。可你需要那些实话,因为你已经受够了虚伪和欺骗……”
说到这儿,江寒忽然捂着脸,轻声哭起来。
他将当初资助萧竟的事,告诉了霍定恺,包括萧竟那晚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他说,他曾经想去警告容晨,想让他躲避这风险,可是因为电话里传来的霍定恺的声音,他被击溃了,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霍定恺良久无语,他甚至都还记得那个被他误认为是恶作剧的电话。
……没料到,那电话是江寒打过来的。
“所以你明白么?定恺,容晨的死因里,也有我的责任,如果当初我打了那个电话,也许他就不会死了。”江寒说着,忍住哭泣,他抬起头来,“我一直没办法告诉你这件事,因为我怕你会恨我。但我已经不想隐瞒下去了,定恺,如果你恨我,如果你想杀了我替容晨报仇,那也没关系,你可以动手。”
霍定恺久久凝视着他,他把手轻轻搁在江寒的头顶。
“那不是你的错,小寒。那是他的命运,那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就像他无法改变认识我这种命运。无论怎样,萧竟都会去杀他,他躲不过的。”
他们在海岛上呆了将近一个月。
每天,他们都在一起,说各种事情,各自的过去,种种难以启齿的回忆,再也不愿品尝的痛苦,可笑的充满稚气的幻想……
他们从未如此深刻的了解过对方,知道对方的点点滴滴,就仿佛他们想借此深深的楔入对方的人生,就像那些相伴多年的老夫老妻,连指纹和体味都要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过,从未如此难分难舍,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发生了争吵。
那天江寒接了容庭的电话,他询问霍定恺的身体状况。电话打完了,江寒不安起来,他劝霍定恺早些回去入院治疗,他说,说不定情况会起变化,容庭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但是霍定恺不肯,他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医院里,他渴望这样的自由,只和江寒相处而不是被陌生人分去时间,尤其如今时日已不多。
见他这么执拗,江寒突然就发起火来!
“为什么就是不肯回医院?!你根本就不想治好自己!我知道!你就是想早点结束!早点去找他!你就是想把这一切都扔下,把我扔到一边不管!”
他尖着嗓子叫嚷完,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江寒望着霍定恺,只看着对方脸色无比惨然,却说不出话。
他是疯了!怎么能这样责怪一个病人?他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话去刺伤霍定恺?
江寒跌跌撞撞走到霍定恺跟前,蹲下身去,哽咽着抱住他。
“对不起……”
但霍定恺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责怪他。
那天深夜,江寒忽然把霍定恺摇醒。
“你不要死,好不好?”他抓着他的胳膊,小声哀求着,“别丢下我一个人,别死,定恺,我求求你不要死……”
他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
霍定恺抱住他,他轻轻拍着江寒,柔声道:“好,我不会死的,我哪儿也不去,小寒,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最平静的海洋都没有那种温柔,他用那样郑重的神色,像是在说一个真挚的誓言,一个永远都不会遭到背叛的,爱的誓言。
从海岛回来,霍定恺很快就住进了医院,因为他的情况已经变得很不好,开始呕血,浑身出现浮肿和疼痛。
江寒日夜不停守在他身边,连高建业劝他回去休息一会儿都不肯。
“高叔,我已经陪不了他多久了,你就让我在这儿呆着吧。”
高建业听他这么说,眼睛一红,也不再劝他。
霍定恺性格太好强,不管有多疼,他始终一声不响,旁人甚至察觉不到异常,只有近如江寒,能看见他目光有那么一会儿失神,嘴唇死灰。
那种时候,他就不去抓江寒的手,怕抓疼他,他只是牢牢抓着床边,因为用力太猛,指甲都掀翻了。
江寒心疼得不停流泪,他去求容庭,让他再给想想办法。
但容庭说,不能总打吗啡,那样对霍定恺不利。
“可他疼成这样,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啊!”江寒愤怒地冲着他吼。
“他是我弟弟,江寒,我能不全力救他么?”容庭哑声说,“我也不是神啊!”
江寒明白,容庭说的是真话,他已经尽力了,这几个月来,容庭瘦的可怕,头发白了一多半,脸上干枯得没有了颜色,像是也害了一场大病。
于是江寒只能慢慢蹲下身,抱住头,无声的哭。
容庭弯下腰,把手搁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剧烈的发抖。
偶尔,霍定恺能恢复过来,获得片刻的清醒,有一天,他让江寒把他的扣子解开,把他脖子上那块玉佛拿下来。
“你戴了九年,给了我。我戴了十年。”他枯瘦发黑的脸上,绽出一个无力的微笑,“小寒,这玉佛,我还给你。它对我真好,好几次都救了我的命。那回在海上,我本来找不到回航的方向,后来我摸着它,对它说,我想回去见小寒,你告诉我怎么开回去……没一会儿,风浪就停下来了。”
江寒握着那块玉佛,他的泪落在那剔透的玉石上,慢慢漾开。
“它已经尽力了,小寒,再多的事,是连它都办不到的。你把它拿回去,往后,让它继续保护你……连带着我那一份。”
然而多数时候,霍定恺都在昏迷,偶尔睁开眼睛,目光也充满了迷离,他无法辨认出身边的人究竟是谁,有时他会呼唤逝者,他呼唤容霁,就像幼年受到苦楚的折磨,而又无法解决,所以希望容霁能帮帮他。
这种时候,江寒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从旁握着霍定恺的手,忍着心碎,安慰他说,容霁这段时间在办公室,他晚上下班一定过来。
但也有连谎言都帮不上忙的时候,霍定恺的那些要求,刀刃一样割着江寒的心,因为有一次他竟然要求江寒把他藏在床底,他在床上乱翻,想要下来。
“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他挣扎着,抓着赶过来的容庭的手,哆嗦着哀求,“二哥,你把我藏起来,像上次那样藏在床底下,我不想被带走。”
容庭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抓着霍定恺的手臂,一字一顿说,“放心,没人把你带走,你在家里,爸妈和大哥都在这儿,我帮你守着,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江寒站在一边,他的眼睛因为不断流泪而剧痛,他忽然想,这个人到底遭受过多么沉重的痛苦!
这个人到底又曾得到过什么呢?
那天,昏沉沉的午后,因为整日整夜的看护,江寒累得犯困,他正趴在霍定恺的床边迷糊着,忽然听见霍定恺在小声叫他。
他顿时清醒过来,凑过去,仔细听那呢喃。
原来那不是在叫他,霍定恺在叫:“小晨,小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