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回来住,小晨一定哭得翻天覆地,他会吐的,吃下去的东西全都会吐出来,他哭得厉害了就会这样。”
霍定恺非常严肃的和生父说,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九岁,倒像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孩子爹。
霍定恺的生父也跟着哭笑不得:“小晨不是有爸爸妈妈么?他也有哥哥,他有人照顾的。”
霍定恺低下头,他小声说:“可他最喜欢我。”
他们第一次真正的分离,发生在霍定恺十七岁,那年他被生父送出国去读书。
容晨在机场哭得稀里哗啦,仿佛生离死别,无论父母怎么安慰都不肯听。霍定恺也很痛苦,但他毕竟年长,只得忍着泪和容晨说,过年的时候他就回来了,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光。
“外国到底有什么好!你非要去!”容晨一面发脾气一面流泪,“为什么不能留在国内?中国也有好学校!”
霍定恺答不上来,留学本就不是他的意愿,这是生父的安排,按照他自己的意见,恨不得呆在和容晨同一所的中学里永远不毕业。
刚刚出国的那段日子,霍定恺过得很痛苦,不是适应不好,也不是经济拮据,这两方面问题都不存在,他是不习惯没有了容晨在一旁“骚扰”他的生活,就仿佛每天临睡前,不抽出一个小时来辅导容晨的功课,他就不知道这一天如何结束。
容晨也不停从国内写信过来,倾诉他一个人多么孤单,“容庭和容霁这两个王八蛋总是欺负我!”学校里那些同龄的孩子又有多么无聊,以及,没完没了出现在他的储物柜里的女孩的情书……
那时候,霍定恺已经明白自己不同寻常的欲望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是太惊慌,就像人生其他方面一样,霍定恺从没尝过“拮据”的滋味,他也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的资源会出现匮乏。
但他就是不高兴在容晨的信里看见陌生人的名字,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他给容晨出主意,告诉他如何对付那些骚扰他的女孩儿,以及要提防那些对他不怀好意的男孩,不过好在,容晨的信里,大多倾诉的是对他的思念。
提醒他留意的是容庭,他说,似乎看见弟弟和一个女孩进进出出,“小晨去酒吧了,就为了那个女的,你还记得么?李嫂的女儿在酒吧里打工,叫许珊的那个,喝水的时候喜欢往杯子里加砂糖。”
对霍定恺而言,容庭就是个灾星,他很想把这个给他带来坏消息的花剌子模信使扔去喂老虎。
然而容庭的警告不幸言中,容晨的来信开始变少,并且字里行间洋溢着幸福的气息,他问霍定恺是否还记得家里女佣的女儿,“就是那个被容庭给欺负哭的女孩儿,叫许珊的,你还记得她的脸么?眼睛很大的那个。”
霍定恺记得那女孩,那个叫许珊的姑娘,他记得这闺女有个奇怪的爱好:喝开水的时候,喜欢往里加白砂糖。他甚至记得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许珊跪在院子外头的水池边,疯了似的冲洗着自己的头发,因为容庭把鲜红的草莓酱抹在她的头发上,说要给她“染发”。
那场面让霍定恺记忆犹新,因为他光是在一边看着,就觉得冻得浑身发抖。到后来他忍不住走过去,对那女孩说,厨房有热水,“如果你没有洗发膏,我帮你买”。
霍定恺原本是一片好心,女孩顿时跳起来,像躲避一枚涂满见血封喉的毒矢。她扬着满脸的水珠,冷冷对霍定恺说:“滚!”
霍定恺气得发抖,他忍了半天,才哆嗦着说:“没教养的丫头!”
他不会骂人,生父母,养父母都是文雅的性格,脏话这种东西是决不被允许的。
岂料许珊哈哈大笑,她那头无光泽的黑头发像个宇宙黑洞,冰凉的太阳照在她的背上,照得衣服透明,淋湿了的衬衣里面,过早发育的胸脯沉甸丰满,她涂了亮洋红唇膏的嘴唇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耳朵上是层层叠叠的银耳环,这女孩,美得像一把开了刃的日本长刀。
“对,你们是有教养的一家人。”许珊一面漫不经心擦着头发,一面斜睨着霍定恺,亮嗓门里有不加掩饰的恶意,“My dear friend,让我来告诉你原因:我爸只有一个老婆,所以他没你们的父母有教养。”
她的发音不标准,朋友那个词,r音发成了l,但是霍定恺已经气得无法关注这一点了。
那是霍定恺第一次从同龄人那儿领教到强烈的敌意,许珊的那些话,像一把洒在他伤口上的碎玻璃渣,他甚至还记得许珊那双亮如矢车菊的眼睛,好像可以生生剜开他的皮肤。
她那样子,像霍定恺想要伸手去安慰,却被狠狠咬了一口的街头野猫。
……当然,这并不妨碍五年后,她跟在容晨身边,手拉着手,满脸通红,怯生生喊他:“四哥。”
许珊过世很多年后,在某个无聊的酒吧间,霍定恺望着那个容貌和她十分相似的吧台女,他终于恍然大悟。
许珊和容晨是同一种人,他们两个都拼命想从这个巨大的鸟笼一样的世界挣脱出去,他们是一对毛色一致的爱情鸟,就连他们发出的啁啾声都是相同的。
……而自己,从一开始就处在和他们相反的位置上,他和容晨,是连一根汗毛都不曾相似过的。
明白这一点的霍定恺,悲怆得几欲落泪。
第22章 第 22 章
结束留学生涯,霍定恺从国外回来的那天,养父母和两个义兄都去机场接他,但是容晨没去。
“学校今天有篮球赛。”容霁解释说,“他不能缺席,不然就输定了。”
容霁这个人性格有些僵硬,容易把纪律规矩、以及所谓“大局利益”,当做神圣法则顶礼膜拜。
霍定恺只是笑笑,他很失望,但表面上不能表现出来,毕竟养父母都亲自来了,他有什么理由失望?
霍定恺没回自己家,他仍旧回到养父母家中,因为嫡母情况已经非常不好了,这两天生父在医院寸步不离的陪着妻子。
暌违四年,霍定恺很高兴回到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里,他带回来很多东西,给养父母和义兄们的礼物,还有给容晨的,后者的礼物占了整整一个包。
坐了很久的飞机,霍定恺非常累,但他睡不着,只是坐在床头发呆,虽然这就是他的家,虽然长辈们都很热烈的欢迎他回来,但他仍旧茫然若失。
没有见到容晨,这让他觉得不踏实,就好像其实还没到家。
这时,楼下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还没等霍定恺回过神来,门砰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一个个头很高的少年,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冲着他大叫:“四哥!”
容晨长高了很多,也变瘦了,下巴尖尖的,他的肩上还搭着球衣,浑身上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连发梢都在滴汗。
有猛烈的夏风从门外吹进来,席卷着他身上的汗味儿,暮色里,容晨的身影修长,漂亮得像刚刚诞生的新星系,他的脸孔洁净如马蹄莲。这让霍定恺不由恍惚,觉得像是在做梦。
一瞬间,他的世界又回来了,它再度变得五颜六色、热闹非凡。
然后他就微笑起来,冲着容晨伸出双臂。
容晨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快活得像个节日里的小孩子,他抓着霍定恺不停的问:“再不走了,是不是?就一直留在国内,不会再出去了,是不是!”
他的话像开了闸,几乎容不下霍定恺插嘴。
“我一天到晚都在想你,我每天在日历上画圈,恨不得数着钟点过日子!我总是忘了计算时差,所以一开始我把你回来的时间算成了昨天,要真的是昨天就好了,四哥你该去看看我们的球赛!嘿!我们赢了!三个三分球!都是我一个人拿的!”
到后来霍定恺索性就不插嘴了,他由着容晨坐在他的腿上,倾倒那些废话,不管容晨说的是什么,他都很高兴地听着。
有了他,自己还需要什么语言呢?霍定恺想。
但是好日子没持续多久,就像西西弗斯的那块必将滚落的石头,名为许珊的“巨石”,很快就咕噜噜滚落到了霍定恺的面前。
霍定恺开始不愿回养父母家,他频繁地留在生父那边,帮他处理公事,进叔父的公司学习,他和养父母说,嫡母过世之后生父情绪很不好,姐姐们又各有家庭,他不敢放老人一个人呆着,所以这段时间就不回养父母那边了。
大家都表示理解,只有容晨很难过,他每天给霍定恺通电话,乞求他回来住几天,“你回国才半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子和没有回来有什么区别!”
霍定恺忍着内心的疼痛,勉强笑着和容晨说,是因为父亲这边事情太多,走不开。
“才不是!那都是托词!你就是不想回来!”容晨在电话里冲着他尖叫,“你就是不想见我!”
说完,他通的一声挂了电话。
电话骚扰还不算,容晨甚至经常旷了课往霍定恺这边跑,霍定恺为了回避他,常常留在公司,但容晨直接找去公司,他就坐在接待处,背着书包、抱着篮球,等着霍定恺下班出来。
霍定恺崩溃了,他找到父亲,说自己想出国。
“又出国?还想继续读?”生父很困惑,“刚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再也不出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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