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知道那些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聿律却发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根深柢固地信任了。
被害人很可怜、被害人很凄惨,被害人被打击到爬不起来……聿律发觉自己满脑子都是这种刻板印象,他甚至在来之前,还幻想过美男孩像揉碎的玻璃一样躺在洁白床单上的景象。大众塑造的不只有一个恶魔般的被告,还包括一个天使般的被害者。
男孩小信似乎注意到聿律他们的存在,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聿律本来以为他会感到惊慌,但好像也没有,“有糖果吗?”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吴女士。
“今天没有。那是妈妈的朋友,不是基金会的阿姨,你先上楼去。”
“我不喜欢你的朋友。”小信皱眉了,似乎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
“朋友哪有喜不喜欢的。好了,快上去,乖乖吃药,下午妈妈再带你回医院复检。”
“为什么还要检查,我不喜欢检查……”
“快点上去!听到没有?”
吴女士急切地说,好像害怕纪岚和男孩有所接触似的。小信又嘟了一下嘴,又好奇地看了坐在沙发上的纪岚和聿律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上楼。
聿律看纪岚挺直了身,一瞬间好像想叫住他,但后来还是作罢似地做回来。他看吴女士推著轮椅又回到桌边,便问道:
“令郎……状况还好吗?”
吴女士看了纪岚一眼,眼神里全是掩藏不掉的疲倦。
“嗯,现在只能吃医院开的流质食品,肠道动了小手术,还在复健中,脚踝骨折也还没好,除此之外没什么大碍……”
纪岚露出打从心底欣慰的表情。“那真是太好了,我之前看过新闻,还以为……”
吴女士忽然醒觉什么似的,改口补充,“刚、刚开始确实是很凄惨,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但毕竟……毕竟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她打量著纪岚脸上无一丝作伪的神情,半晌露出放弃似的表情。
“……新闻报的是有点夸张没有错。但检察官跟我说,报得夸张一点也好,对案件比较有利,所以我也没有去管,只要不要报导我们的名字就好了。小信的导师知道这件事,她看到新闻还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小信需不需要休学。”
聿律有些感慨,天使和恶魔从来是相对的,而媒体从来不吝于泫染任何一方。
“心情方面呢?小信状况还稳定吗?”纪岚温和地问。
吴女士似乎完全被纪岚的语调牵动,顺著答道:“我一开始也担心这个,不过那孩子什么都不肯说。之前警察局那边有派妇幼警察队的人来问他,也有社工来做家访……但小信理都不理他们,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久,只肯和我说话,连验伤都不肯做。”
纪岚点点头,这件事聿律在案件发生之初就有听说。
“但犯人是小信指认的,不是吗?”纪岚压低声音又问。
“指认……?有这回事吗?”
吴女士看起来有点错愕,好半晌才想起来,“啊,是那个吗?有一个女警拿了一本都是人头照片的单子,问小信说记不记得是哪个人强暴他。但小信不理他,女警就指了其中一张照片,问说:是不是这个人?小信那时候好像点了一下头……又好像没有,那个女警就很高兴地走了,如果有指认的话大概是那个吧。”
纪岚和聿律对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神里看见无奈。聿律多少做过几个刑事案件,知道指认这种东西通常都只是幌子,但没想到会幌成这样。
“后来呢……?小信从什么时候愿意开口的?”纪岚又问。
“后来……社工把小信劝去验伤之后,过了一阵子,小信渐渐就愿意说话了。但他还是不愿意提那天发生的事,社工来来回回了好几次,想和小信多聊聊。”
吴女士揉了揉满是皱纹的眉间。
“这阵子很多人来,想和小信说话,有警察、社工,还有什么白蔷薇基金会的……她们每次来都会给小信带糖来,小信刚才问的就是这个。但小信愿意和他们聊斗神、聊喜羊羊,但只要一提到跟案件有关的事,小信的态度就很排拒。”
吴女士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啊,我想起来了……”
纪岚倾身,“想起来什么?”
“小信他,接到了一封同学寄来的信,他好像是因为接到那封信,才忽然变得愿意和人说话。”
“什么信?”
纪岚忙问,吴女士便低下身来,在堆满杂物报纸的茶几下翻找一阵,拿出一叠捆著的信件来,在里头翻找半晌,抽一张薄薄的卡纸,摊到纪岚他们面前,“就是这个吧!那孩子什么东西都不收好,都得我在后面收拾善后。”
聿律和纪岚都凑过头去看,一见之下,两人都不由得“啊”地一声轻呼。
卡纸上什么文字也没有,只用蜡笔画著涂鸦。
而这张涂鸦不是别的,正是聿律在资料中见过,中庭墙壁上画的那幅全家福。
只是个回画工似乎更精细了,还加上了鲜艳的颜色,画中的男孩在聿律实际见过小信之后,更觉神似,简直像是看著小信临摹出来的样子。
“我想应该是他同学送过来的……这种涂鸦一看就知道是孩子画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画全家福,应该是知道我们家的状况,所以才特地画了这个替小信打气吧。以前有些同学会来家里找他玩,他之前是个很活泼、人缘很好的孩子,什么人都能聊上几句……”
“令郎看到这副画时,什么都没有说吗?”纪岚谨镇地问。
吴女士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我问他是哪个同学寄给他的,但他只是拿著这张画,看了很久,然后就丢下了。但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这封信的信封呢?有没有邮戳还是什么的?”聿律忽然想到。
吴女士又摇摇头。“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袋,而且是直接塞到我家信箱里的,上面连邮票都没有贴。”
“是什么时候?”纪岚问:“你收到这副画时,大概是什么时候?”
吴女士著实回想了一下,“就是发生这件事情……一周之后吧。又或者是两周,我不是很确定……”她又摆出法庭上那种困窘的模样。
聿律看纪岚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周之后,正好是陆行远行到澳洲之前。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陆行寄给男孩的东西,聿律在纪岚眼里看到满满的振奋,他又转向吴女士。
“吴太太,这张图可以给我们吗?”他殷切地问。
聿律看吴女士抬起了头,望著纪岚没有镜片遮蔽的双眼。
“……真的不是他吗?”
她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真的……不是那个人吗?法院抓错人了吗?你们没有骗我?”
纪岚和聿律再次对看了一眼,纪岚似乎考虑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不知道,吴女士,没有人知道。”纪岚望著她,“所以我们才需要法庭,唯有参与其中的每个人都倾尽全力,才不会留下遗憾。留下像我那样的遗憾。”
吴女士沉默良久,聿律见她松开了那张图画纸,纪岚对她抱以感激的目光,慎重地收下折好。
两人收拾好资料,从沙发上起身时,吴女士忽然又小声地开口了。
“你当时……很害怕吗?”她问纪岚。
纪岚一怔,吴女士便又补充:“我是指,你被绑架的事。”
聿律看纪岚似乎没料到话题会又转回自己身上,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怕是当然怕……我担心他会杀了我。小时候我很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小说,推理或是刑案小说里的绑架犯都会先撕票再勒赎,我当时很怕他也会这么做。”
他语气平静,但吴女士摇了摇头。“不……我不是说被绑架的时候,你说你……被他……被那个坏人……做那些事情的时候。”
吴女士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
“你会害怕吗?你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聿律看纪岚的脸色刹那间微白了圈。坐在沙发上的青年,仿佛不再是那个叱吒法院的年轻律师,时光倒流,聿律仿佛看见一个九岁的男孩,就坐在警察局的小房间里,缩著身子,包著毛毯,接受来自成人似懂非懂的质问。
“……嗯。”聿律看纪岚勉强笑了下,“当然害怕呀。”
“你有哭吗?”吴女士仿佛问上了瘾,持续问著,“你有挣扎吗?你和那个坏人说了些什么吗?或者他向你说了什么……”
“吴太太。”聿律站起身来,尽可能维持著营业用的笑容。但他看见沙发上的纪岚已经捏紧了西装裤,外套下的胸口压抑著呼吸。聿律看得出来,眼前的青年正尽极大的努力在忍受著什么。
“抱歉。”
吴女士很快也察觉到了,她很快低头,“抱歉……我……我问得太多了。”
她略显惊慌,啜了口水又说,“因为我……我不知道小信经历了什么,又无法陪著他经历那些,我想我要是知道他真正经历了什么,我就能够帮助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经历那些事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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