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答录机还持续拨放著。
“Davis,你还好吗?”
“这次在台湾碰见你,让我很惊讶,也让我喜出望外,分离的这八年来,我一直非常想你。说实话Monnica对见你这件事好像不是那么积极,我想她是怕你在台湾太忙。我好几次都想自己跳上飞机,跳到你面前紧紧拥抱住你。”
“即使是在这里,我仍经常回想起以前那些共渡的光阴。我牵著你的手,你隐忍但是拚了命地努力的神情,每往前多走一步,你的脸上总会绽放出笑容。我想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容给予那时候的我多大的鼓舞。那时候我正为了要不要继续走法律这条路而烦恼,Law School的学费都很高,而当时的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有无天分。”
“后来替你打的那场官司,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里程碑。那场官司让我明白,如果有什么人必得站在那个位置,牵著某个像你一样孩子的手,去争取他原本应得,但为了什么原因失去东西的话,那么就由我来吧!”
答录机的胶卷沙沙地响著、流荡著。
“看到你也成为律师,站在法庭上,为了什么人而奋战的时候,我打从心底觉得高兴。我至今仍然在纽约洲的法律扶助协会服务,遇上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们,我相信这分工作是充满意义的,而想到你今后也能逐渐体会那些意义,便由衷为你感到高兴。”
“案件的事情我虽然不便多谈,但虽然我因为协会的缘故,必须处于协助被害人的角色。但这几次旁观你和你的Partner开庭下来,我的心底其实是充满敬佩的,不只对你,也是对你的Partner。”
“那天在法庭外和你说话,你总不大搭理我,我想恐怕是因为案件的关系。我只是想和你说,我虽然站在协助告诉人的一方,成为告诉代理人,但不代表我和被告就会是对立的。相反的,我对真相的渴望,与你和你的Partner必无二致。”
答录机那头的人似乎深呼吸了一下。
“我感觉得到你们现在遇到了瓶颈,这也正是我锲而不舍想和你谈谈的原因。亲爱的Davis,有时我们律师为被告辩护,在不知不觉间会变得狭隘,就像有的Prosecutor一样,只为了为被告定罪而定罪。”
“我们常为了让被告无罪倾尽努力,却忽视了最初我们决定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要记得,法庭上不只是被告想找到答案、辩护律师想找到答案。被害人也是一样的,如果无罪判决是我们所希冀的解答,那么同时也会是被害人的。因为唯有找到永久的、正确的解答,被害人的心才有可能真正被抚平。”
“把你的视线暂时从被告身上移开吧!去看看法庭对面坐著什么样的人,你会看见截然不同的风景。有时答案就在那里。”
聿律放在了搁在眼睛上的手,听Sam的声音顿了一下。
“法院那里来了通知,下回言词辩论庭期已经定了,就在十一月初,我会陪著吴夫人出席。无论结果为何,那之后我就会回去纽约洲,Oscar也念著我怎么还不回去。我衷心期盼著这场审判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或许在那之后,你就会愿意和我见面聊聊了。”
“我真的非常想念你,Davis。你永远是我最疼爱的儿子。”
答录机发出“嘟——”的一声长响,聿律发现自己眼眶涨得发热。他缓步走到电话旁,看著答录机怔然良久,按下了录音的删除键。
然后他便看见了,就在电话下方,压著一张书信似的纸张。
聿律茫然地将它从茶几上拿起来。入眼还不大能辨别那是什么,看了好半晌才意识到那是医院的诊断结果报告书。
检验类别是RT-PCR,最详细的爱滋筛检。受检人的名字他却不认得,林奇,聿律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就是Ricky的本名。
他的眼睛茫然地移向“检验结果”那一栏,“阳性”两个字写得特别偏小,仿佛这样的结果理属当然、微不足道。医嘱是“建议后续至医院接受追踪治疗及检察”,聿律默念了这句话十几次,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它的意思。
他发现检验报告下压了一张纸条,他伸手把他拾起来,上头是Ricky歪斜而熟悉的字迹。
‘再见,小律。
Ricky’
再见,小律。
Ricky。
聿律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想找到除此之外其他的字迹,但什么也没有。纸条留白的地方太多,让聿律的心底,仿佛也跟著空白了大半。
他捏著那份检查报告跌坐回沙发上。现在他才注意到,这个家里忽然变得整洁许多,应该说空了许多,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全都被带走了。
沙发上的抱枕、厨房的碗盘、浴室里的牙刷、玄关的拖鞋、还有本来应该晾在阳台上,只有那个人会穿的三角裤。
聿律盯著空荡荡的晒衣架,过了好半晌,才把手慢慢举起来,搁在已然烫得无法再承受更多讯息的双眼上。
“为什么,偏偏都选在今天啊……”
***
屋漏偏逢连夜雨,阳萎偏遇妻出轨。这个中文俗谚小时候聿律小时候就听他母亲挂在嘴边,所谓祸不单行,聿律得承认华人的古老经验传承确实有其道理在。
聿律不记得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多久,他就这样盯著天花板,发呆了整整一夜,快天亮了才在没有知觉下睡倒。
本来他打定主意要就这样宅在家里一整天,好好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的,但聿律没阖眼多久,就被振耳欲聋的电话声惊醒过来。
响的是他的工作用手机,聿律本来一瞬间想会不会是Ricky,慌张地从公事包里摸出那只手机来,才想到自己从未给过Ricky手机号码,就像Ricky也不曾给过他一样。
“喂……请问……是聿律师吗……?”
电话那头传来有些陌生而微弱的嗓音,聿律还在半梦半醒间,过了好久才勉强辨认出来。
“呃……你是颜……叶太太?!”
“嗯,是我。”聿律听叶太太的声音满是颤抖,仿佛在强抑著什么,“抱歉,我本来打电话给纪律师,但是他一直没有接手机,我打了一整晚,连他家里电话都打了,他太太都说找不到他……才想到打给你,聿律师,阿常他……”
聿律握紧手机,听叶太太用强作镇定的语气出口。
“阿常他,昨天晚上,在看守所里自杀了……”
聿律的脑袋一下子晕眩了一下,叶太太还在压著嗓音说著。
“他吞了作业时用来绑绳子的小铁片,他预先藏了几十个,昨天晚上一口气和水吞下去……狱警过了一阵子才发现他,那些铁片已经全进了胃里……”
聿律发现自己嗓音发抖。
“结果呢?叶常他……叶常他现在怎么样了?”聿律大声地问。
“看守所马上把他送医了,昨天晚上在急诊室做了手术,把那些铁片取出来。他现在在医院里,医生说他的食道和胃都受了伤,还要观察一阵子,但目前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他的声带也受了伤,聿律师,我……”
叶太太极尽所能地以条理分明的语气说著,听得出来这个勇敢的女子是花了多大的气力压抑。聿律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马上过去!是在和所方合作的医院对吧?叶太太,你先不要太激动,陪著叶先生,我马上就过去你那边!”
聿律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门口已全是人。两个狱警一左一右站在门口,这是专门接收看守所人犯的医院,许多设备比照精神病院的规格,家具和床都是固著的,所有能伤人的物品都被链子栓起来,看上去格外有种肃穆的气息。
聿律一眼就看到叶太太,她仍旧顶著那头短发,坐在病房门口的板凳上,聿律看他用手压著鼻子。叶常的两个孩子都在他身边,一个是大女儿叶芝,聿律先前到叶常家时看过,连她看起来也一夕之间长大许多,静静地陪在母亲身边,看见聿律冲过来时,那双小小的眼睛还充满敌意地瞪了他一眼。
一旁是小儿子叶季,聿律看他始终还愣愣的,躲在一旁玩手里的纸青蛙,仿佛浑然不知道自己家里发生什么事。
叶太太看见聿律,立即像看见救世主一样,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这让聿律实在不好意思,他最怕就是受人期待,因为他太清楚自己不是当得起的人。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聿律只好先问,尽可能摆出专业的样子。
“我前一天晚上还有去看他的,他精神也还不错,我还做了他喜欢的鸡蛋炖粥给他,他也当著我的面全部喝完了。我不知道,才隔短短一天……”
叶太太说著又用手帕压住鼻子,聿律看得出来她极力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落泪。叶太太又深吸口气,“我还不敢告诉阿常的母亲,就是我婆婆,她这几天因为血压住院了。我一直骗她阿常是因为伪造文书之类的原因被关进监狱,否则她恐怕承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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