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足足三年的水磨功夫,终于让整个案情出现曙光,以至于整个大翻转。治疗聿律的医院被爆出收贿、窜改病历、驻院医师被人指认不当使用禁药,聿律的主治医师被当庭宣告有罪……
而聿律永远记得,当时法官问原告辩护律师还有什么问题时,Sam穿著深蓝色的西装,大步走到面色如土的被告医师面前,双手按著证人席,凝视著被告的眼睛,然后用最平静、也最富力道的嗓音问道:
‘I just ask you one more question:Could you look at the boy and say that, you never escape your own conscience in nature?’
聿律忘记那个医师最后怎么回答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Sam那时候如同烛火一般光采夺目的眼神,还有那一瞬间,穿透聿律全身的憾动。
那种有什么东西,从四肢百骸中释放出来,从此得到救赎的感动。
他想,他就是追求那一瞬间的憾动,才会成为律师,才会选择站在这里的。尽管这样的憾动,在他往后的律师生涯中再也没出现过就是了。
站在被告席的医师抬起头,扳著一张冷脸。
“是的,我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医疗常规办理。”
聿律眼前的医师定定地说:“而且我认为医疗行为应该除罪化,像你们这样动不动就告医师,我们光跑法院就好,都不用工作了。”
聿律单手还按在证人席上,他还不放弃地狠狠凝视了那个被告两下,但事实证明他完全没有纪岚那种吸引力。最终聿律也只能叹口气,走回辩护席上坐下。
“报告庭上,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他说。
庭期如往常一样匆匆结束,聿律一边感叹又要多搜集一个败诉判决了,一边匆匆收拾散落一桌的卷宗,以蹒跚的步伐走出法庭。
他在更衣室里脱下法袍,到门口拦了计程车,本来想直接回家去的,但还没开口就想起先前纪岚交代他的事情,也就是到教会团契潜入探查的事。
不过事已至此,自从得知鉴定结果后,聿律也算是老经验的律师了,这案子恐怕注定是走进死胡同了。被告对律师说了谎,而现在谎言被戳破,纸糊的城堡烧成了灰烬,律师和被告一起上了绞刑架,如此而已。
就连纪岚也不得不放弃了,像他这种门外汉料想也变不出什么新把戏。
“去X路上的光盐基督教会。”聿律对司机说。
他放下查询地址的手机,靠在椅垫上叹了口气。即使如此,聿律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就是放不下,明明平常打医疗官司都放弃得挺快的。
他深知自己不是那种料。像Sam还有纪岚那种人,为了某个遥远崇高的目的,能够把自己完全投身于其中,不顾一切地埋头苦干,即使燃烧殆尽也在所不惜,这种殉道者的做法,聿律无法办到,也不想办到。
所以他才一直会是犹大,那个深爱著祂,却无法成为祂的庸人。
聿律在教会前下了车,看著礼拜堂旁的壁画想著。虽然他对教会一直没有好感,但从小在基督教霸权最强盛的国家长大,耶稣的裸体聿律也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人家说裸裎相对久了就会对出感情,和床伴是差不多的道理。
他回头付了车钱,正要走进去,迎面却碰上一个人。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初照面时聿律几乎认不出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呃,槐、槐先生?!”聿律惊讶地看著眼前这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教会的人。
他今天不像在安置中心那样穿著围裙,而是一身型男打扮,加上一顶罩头毛布帽,把他整个额头都遮住了,浏海低低地压到眼前,看起来一副流氓头子的模样,和那天好青年好爸爸的样子大相迳庭。聿律是凭他身上的费洛蒙嗅出他来的。
他脖子上还戴著像狗炼一样的银色项圈……聿律都不知道对这种品味该赞叹好还是吐嘈好,只能说人帅穿什么都帅。
槐语看见他似乎也很惊讶,他看著聿律,张大了嘴巴。
“啊,你是……”
他凝著眉头想了下,“……哪位?”
聿律差点跌了一下,“敝姓聿,是叶常的辩护律师。我们两个礼拜前才见过面。”他只好说。槐语这才“喔”了一声,脸色顿时有几分微妙。
“你也是来调查的吗?”他问聿律。
聿律还来不及问清楚,礼拜堂那头的门就开了,里头匆匆走出一个人。
“还是不行,他们防备心太重了,一时半刻看来是问不出什么。”那个人边走还边说著:“槐先生,抱歉,还麻烦你特别找我过来……”
那个人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原因是看见门口的槐语和聿律。槐语回过头来,对那个人露出和面对他时完全不同的阳光笑容:
“不要紧,我早想到会这样了。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但这里应该还有不少人记得我。”
聿律张大了嘴巴,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让他沮丧了整整一星期的纪岚。
纪岚比起先前见到的,看起来又清瘦许多。聿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入为主,纪岚仍然穿著工作时的深褐色西装,金边眼镜下的脸显得既清俊又苍白,一双黑色眼珠又格外深沉。让人光是看著,就升起把那张脸抬起来亲吻的念头。
大概是太久没见这个人,聿律为那一瞬间的冲击慌了手脚。明明昨天他还坐在床头边抽事后烟边想,就这样和Ricky一直保持床伴关系下去也不错的。
但是果然不行啊。死穴就是死穴,特别是对他这种明知是死路还跳坑的人而言。
“前辈……”
纪岚显然比槐语有良心很多,一眼就认出他来。要是纪岚也问他‘你哪位?’的话,聿律觉得他应该会就此退隐江湖。
“纪岚?呃,你们是……”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槐语,又把视线投回矮槐语半个头的纪岚身上。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真的该死的登对,长相也好气质也好,聿律在心底边咬手帕边想著。
“我把鉴定结果告知槐先生,就在告诉前辈之后。”
出乎聿律意料的,纪岚竟自己解释起来,语气还有几分窘迫。
“槐先生很不能接受,他希望能够再进一步调查,特别是叶常在犯案之前待的教会部分。我想这样也好,如果教会活动对叶先生影响深远,进而造成叶先生观念或精神上扭曲的话,这个案子或许还事有可为。因为我们刚好今天下午都有空,就约了一块来了。”
“责任能力的抗辩吗……”聿律感叹地问。
不过他比较在意的是纪岚的说法,‘我们刚好今天下午都有空’,说的好像年轻男女暧昧期的约会借口似的。
“是的,虽然这类抗辩通常不容易成功,但现在也只有这样了。”
纪岚说著,语气又恢复先前在电话里那种淡淡的平静。聿律多少看得出来,叶常说谎的事对这个年轻律师打击不小。其实聿律第一次发现被当事人骗得团团转时也是,那种世界好黑暗啊人性怎么这么肮脏的感觉,确实不大容易排解。
“结果呢?有什么收获?”聿律故作轻松的问。
纪岚正要开口,礼拜堂那头就有人开门,一个看起来像是区长的人领著一群妇女走出来。槐语回头看了那些人一眼,说:
“这里讲话不方便,我们要不要另外找个地方?啊,大叔,我刚看你好像要去教会,你还有事要办吧?那就先掰掰了。”
槐语说著领著纪岚就要走,但聿律还没来得及出声,纪岚就先说话了。
“槐先生,谢谢你。”纪岚说:“不过这里既然问不出什么来,我还想去看守所一趟,再见一次叶先生。”
聿律有点庆幸,至少纪岚和槐语说话的口气,和对他时几乎是一致的。都是对路边电线杆说话的态度。
槐语停下脚步,俊脸上有点无奈,连这种无奈聿律都觉得好熟悉。
“这样吗?我本来还想请你一起去吃点什么的。你是不是都没在吃饭啊?才两个礼拜没见就瘦成这样。”
纪岚浅浅扯了下唇角,聿律看他抬手揉了下眉心。
“谢谢槐先生关心,我没事的。”他顿了下,又淡淡说:“请你放心,我会尽我最大力量减轻叶先生的刑责。”
槐语闻言表情扭曲了下,聿律料想是纪岚提及叶常的事。聿律看那个王子一般的男人叹了口气,两手插回口袋里。
“我还是很不能……算了,这方面你才是专业,我这个外行人说再多也没用。”槐语说了和聿律同样的想法,聿律听他又叹了口气:“有任何新的消息,请你务必再告诉我,无论好消息或坏消息。”
“我会的。”纪岚说。
槐语望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还有,如果你们见到阿常,请跟他说……”他说到一半蓦然顿住,聿律看他抿了下唇。
“不,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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