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一九身体虽不能动弹,脑子却转的飞快。荒山流他听过,是个相当棘手的天师门派,因为习过驭鬼之术,在同行之中名声不佳,有些人甚至称之为邪派。但荒山流的术法虽不地道,却很恪守天师的本分,不伤人,不害人,只捉拿妖鬼之流,似乎还替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如果自己真是个普通人,那此刻还能拿规矩要挟对方,逼他放人。可他自己……唉,真是中了套了,看这假牛鼻子用的咒符就知道,锁不住人,但是就能锁住他。这沈明归显然是有备而来,此刻别说问出韩琅的下落了,若不豁出性命与这假牛鼻子相搏,恐怕连脱身都困难。
暂且积蓄力量,静观其变,看看这厮究竟想做什么。
沈明归不愧是个神经兮兮的话唠,眼下贺一九无法出声,也无法露出表情。沈明归虽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却特别乐于享受这种随意欺辱对方的过程。他绕着贺一九一圈一圈地走,嘴上呵呵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你那韩小哥?我前些日子还找过他哩,结果他不在家,还被一个街头小混混给跟上了。说起来,当时我就从韩小哥的屋子里嗅到了你的味道,一股子畜生腥气。”
说着,他还优哉游哉走上前去,捻起贺一九一绺湿漉漉的头发放到鼻前闻了一闻,然后做出一个连连干呕的表情:“真臭,实在是臭,也是难为韩小哥了,那么一个俊朗后生,居然跟你这种臭气熏天的畜生在一起。”
贺一九又急又气,气这厮口没遮拦,真想一掌把他拍得稀烂;急的是他活了将近三十年,从来没有人觉察他的身份,连他自己很多时候都已经忘了,现在被这假道士一语道破,他不由得乱了分寸,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何事。
沈明归说着说着,又停下来,与他四目相对。贺一九只能从那双吊梢眼里看出满满的阴寒之气,藏在笑容背后,叫人毛骨悚然。
“你说,这么好的机会,我对你做点什么好?”
贺一九依然不能动,气得脸上青筋暴现,却又被术法强压了回去。他感觉这股怒意在体内左奔右突,无从发泄,最后一股脑钻入经脉之中。丹田再次发热,牵连着脊骨都像是有火在烧,他隐隐感觉到脊背上有汗水渗出,接着小腿开始微微打颤,这点轻微动作没有引起沈明归的注意,但贺一九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符咒在渐渐失效。
冲破束缚只是时间问题。
“啊对了,你一定想知道韩家小哥去了哪儿,对吧?”
贺一九想说“想”,更想伸手掐断这贱人的脖子,但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沈明归喜欢他这神态,盯着打量了许久,才懒洋洋道:“那鬼是贫道养的,不过贫道可没有害韩小哥的意思,家师想找他谈两句话,等该说的都说完了,自会把人完完整整地送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觉得贺一九可能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把话语拐了个弯:“不过,他到时候还肯不肯认你,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贺一九心中狂跳几下,他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认我?莫非……莫非他们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韩琅,韩琅会因为自己一直对他有所隐瞒,更觉得自己危险,从此和他断了这层关系。这是最大的可能了,可这对这假天师有什么好处?--不对,应该不至于的。是自己想多了,他们找韩琅应当有别的目的……
他才刚刚把人追到手,好不容易心意相通,为什么偏偏冒出这些故意搅浑水的混账!
一时间冷汗直流,经脉中却一片灼热,贺一九觉得自己的双拳也开始微微颤抖。快了,已经快了,再坚持一会儿,等突破束缚,定要叫这厮后悔所做的一切!
沈明归大概说上了瘾,越看贺一九吃瘪,心里就越是畅快淋漓。他不爱那些血肉飞溅的玩意儿,觉得还不急着弄死这畜生,要羞辱他,挖苦他,嘲笑他。沈明归早忘了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完全沉迷于自己糟糕的趣味之中。
“不如,贫道收了你吧。”他语调轻佻,将手中黄符扯下一张,犹如用火折子点燃灯芯一般小心翼翼地凑近贺一九的脖颈。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但那尖端一旦碰及贺一九,他的皮肉立刻兹兹作响,瞬间起泡,变黑,出现一个指头大小的烙痕。
贺一九疼得难忍,沈明归却像看热闹一般笑:“你比贫道前两天见过的那个浑身戾气的凶煞鬼好得多了,至少不用先杀了你肉身取魂魄,直接这么来就可以了,怎么样?”
“贫道可不会亏待你的。”
他手中的符纸缓缓下移,尖端离贺一九的皮肤还不到半寸。无形的恐惧是最致命的,贺一九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把整张符纸覆上去,一切不过是看对方的心情。正当这时,沈明归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腰际,忽然顿了一顿,从他腰带一侧拿起一个东西,提到眼前细细查看。
“哦呀,金丝玉,还刻着流云百福?”他眯起那对吊梢眼,笑得意味不明,“不过是玉器铺里几十两的玩意儿,也难为韩小哥了,自己学艺不精,也不想着写几个符篆做个法器,竟然这么就送出手了。”
“反正也没什么用,不如贫道帮你扔了吧?”
他随手一解,系在贺一九腰上的丝线就断成了两截。一个小小的玉佩,不过巴掌大,他捏在手里端详几眼,正欲一掌捏碎,不料他这动作已完全将未曾设防的后背露在了贺一九面前。
蓦地,一道劲风铺天盖地震荡开来,沈明归眼前一花,肩膀被一道巨力扯开,手中玉佩也飞了出去。这一下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就贺一九那点本事,几张符纸完全镇得住,没想到,没想到……
一声兽吼响如霹雳,震得整个林子群鸟纷飞,走兽低鸣。沈明归惊诧之间只对上一双碧蓝的巨眼,瞪如铜铃,下方血齿如刀,正由上而下,呼啸而至--
第62章 同盟2
等到贺一九终于跌跌撞撞走到山下,最后精疲力竭栽倒在庄稼地里时,已经是当天的深夜了。
雨后的夜晚气温寒凉,甚至有几分早春之感,却是个难得无云无雾的大晴天。他仰躺在田地之中,两旁是高高低低的庄稼,其中好几株已经被他整个压断,歪歪扭扭地躺在身下。他勉强把脸扭向一侧,发现田埂就在不远处,上面野花盛开,还有一只碧绿的青蛙伏在草丛里“呱呱”地聒噪不休。
贺一九气喘吁吁,将眼睛闭了又睁开,仍觉得眼前景物影影绰绰,天旋地转。他感到全身上下都弥漫着体力透支后的空虚,尤其腹中饥肠辘辘,仿佛已经饿了三五天,正是看什么都眼冒绿光的时候。
他长久不动,那青蛙或许当他是块石头,放松了警惕从他身边跃过,下一瞬就被他眼疾手快抓在手里,直接往嘴里塞。什么味道早就没感觉了,生啖皮肉,连骨骼都一起吞下去。体内灼烧般的痛感终于淡了一层,他勉力支起身子,盘腿坐着,像个木雕。
六月初夏,风里刮来浓浓的水汽,庄稼穗子在浸在透亮的月光里,仿佛刚从水中捞出,翠艳欲滴。他被那摇摇摆摆的庄稼叶子撩着头发,鼻腔里全是清甜的草腥味。这时又一只肥头肥脑的田鼠从洞里钻出,刚刚露面,就被他伸出两指快准狠地揪住尾巴,在“吱吱”的惨叫声中成了他腹中之粮。
这时,贺一九才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踩得脚下的断裂的庄稼发出“咔咔”的悲鸣声,他一连走出去十几丈,脚下一滑,又摔倒在地。
脑子里是空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浑浑噩噩按着本能行事。庄稼与庄稼之间毫无空隙,被他撞得东倒西歪,楚楚可怜。没走多远,他看见了农户矮小的茅屋,还有外头悬挂着的腌肉。饥饿感再次胜过了一切,他犹如饿狼版几步跃进矮墙,将那肉条整个撕下,狼吞虎咽起来。
这动静引得农户家里的狗不停地狂吠,他用那双碧蓝的眸子恶狠狠瞪了狗一眼,狗呛住声音,小半响以后叫得更凶了,就连圈栏里的老黑驴都跟着发出倒抽气一般的惨叫。他视而不见,几口吞完了一整条肉,又将脸埋至井边大口往肚里灌水,这会儿隔壁家的鸡鸭也开始惨叫,翅膀扑棱之声不绝于耳,仿佛见到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一般。
大半夜如此闹腾,一排茅屋都点亮了灯,开始有人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来,手里提着灯笼,满脸迷惑地向这里走来。灯光晃得他一阵眼晕,那人和他打了照面,吓得丢了手中的灯笼,惨叫道:“有鬼啊--闹鬼了、闹鬼了啊!”
叫声唤回了一丝理智,他茫茫然四顾,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村民的叫喊惹来了更多的人,他头脑仍然昏沉,但也知道这地方不能留了,慌慌张张撑着矮墙一个飞跃,身子落地之后撒腿直跑,一直跑到无人之地才渐渐停下来。
不远处有条小溪,趁着月色明朗,他凑在水边低头一照--还好,还好,人已经恢复了老样子,就是整个嘴边沾了不少血迹,像是生嚼了什么东西一般。可他再仔细一回想,竟然想不起自己吃了什么。
“妈的。”
贺一九嘀咕一句,弯腰用溪水把脸上的污迹洗净了,才一屁股跌坐下来。白天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一怒之下挣开了束缚,与那贱人道士打了一场,最后将他死死压制在地,差点一口咬了他的脖子。那道士叫叫嚷嚷地吼些什么,手中符纸也被他打落,他一心想着要逼问韩琅的下落,没对那道士下杀手,最后竟被他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