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咂了咂嘴,满无聊赖,道:“小和尚,你说你一路南下,是不是看到了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有趣的事情?”
灵惘微微回想了一下,虽说他一路上都是寻着阴尸鬼怪的踪迹而来,但也确是见得了很多平日里在寺庙里面见不到的事情,于是灵惘点了点头,道:“确是有些奇闻异事。”
那女子听得这话,骤然间就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狗尾巴草往后面一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真的么?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灵惘见得她这番模样,心中只觉这小妹妹倒是可爱,便说道:“好啊,我说与你来便是。”
这便是灵惘和明又柳认识的开始。
灵惘活了二十多年,算算年岁,已然快要而立,这些年岁里面,见过不少人,其间,最敬仰的,是他的师傅了然大师,最担心的,便是他的挚友,明又柳。
“后来呢?如何了?”楚南竹问。
灵惘微垂着眼,回忆起了那些事情,他心中既是怀念,同时又有些怅惘,那年轻少女与他交好,在自己住在西蜀的那些日子里,她时常过来,两人虽然性格不同,但时常相谈甚欢。
那少女的想法颇有些不为世人所融,平日里也找不到可以交谈的朋友,但灵惘不一样,她心里只觉,这小和尚虽然文绉绉的,装得一副世外高人模样,但确是能听进去自己说的话,确是从内心里面赞同自己的想法,明又柳想着。
但他二人相交,光明磊落,旁人却总往一些犄角旮旯处去想。
那一段时间,明又柳族里都说她居然日日跟一个和尚厮混,成什么体统,明又柳气得要死,但是每次又说不过那些人,便只能闷在了心里。
灵惘终究不是西蜀的人,他在这里住了一年,便要上路启程了。
明又柳被族里的言语烦得脑袋上面都要长草了,这下见得那小和尚偷偷地又跑去其他地方见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去了,脑袋一个灵光,她悄悄跟在灵惘后面,索性就跟着这小和尚出去玩儿去了。
灵惘也是个心大的,两人同行,周围有着不少闲言碎语,但他一贯不在乎,旁人的说辞与他无缘,他只修他自己心中的佛。
然而万事难料,言语伤不了人,但却可以引来诡物。
他二人往东海而行,一路走一路停,待到了东海之畔,已然是两年之后了,时光荏苒,族里的追兵也歇了性子,他二人后面的尾巴也几乎没有了。
有一日,东海附近传言,不踏歌镇族之宝——瑶光之琴现于东海一孤岛,这一言引得众人纷纷前往,一贯不热闹的东海人流渐渐多了起来。
不踏歌一向以声乐为器,杀诡物救门人,全是靠的手中一把长琴古萧,在隐门世家里面颇为有名。此刻见得那瑶光之琴现于东海之畔,隐门里的一些人便蠢蠢欲动了起来。
凭空出现的东西,凭什么说是属于你不踏歌的,但凡宝物,得之便是其主。
灵惘本不想去掺合这件事,但明又柳是个猎奇的,此刻见得了这异事,哪里有不去瞧瞧的道理,便拉了灵惘,入了海,上了岛。
本来只是想看看,并未有争夺的意向,但形势推着人走,他二人被卷入了这场纷争,灵惘被诡物偷袭,明又柳救得他一命,但自身却身死道陨,魂魄阴差阳错被封入瑶光之琴里。
“这便是那瑶光之琴?”楚南竹看向摆在木桌上面的那古琴,那古琴并不显眼,桐色的琴身,白色的弦,浑身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连一丝刻画都没有,就连李复送来给自己那把寻常瑶琴,都比它要漂亮不少。
而这番平常的东西,便是不踏歌的镇族之宝——瑶光之琴。
十年前,因着这东西,隐门里面很是起了些风波,甚至都影响到了常人的武林江湖,好多的人都死在了那东海之畔,再没回来过。
灵惘道了句:“是。”
他看着楚南竹的神色,缓缓道:“灵惘想请少君救又柳一命。”
楚南竹抬起眼,语气轻飘飘的,落不着点,她问他道:“何以这么说?我如何能救她?”
灵惘看着那瑶光之琴,神色有些怔愣,而后他缓言:“又柳魂魄被困于瑶光之琴里面,她一日在里面便一日投不了胎,若是就这样任着不管,那便终有一日,她的魂魄会被瑶光之琴给彻底消耗殆尽,最后只能......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楚南竹的手微微动了动,在旁人看来极不起眼。
灵惘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我进过那宫殿里面的藏书阁,得知少君精于魂魄之道,所以......”
楚南竹神色似乎动了一下,她看着灵惘,那里面的目光......灵惘竟分辨不出来是何含义。
久久地不说话,四周氛围皆是沉默。
那人只仅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灵惘便觉得有股子力道朝他压了过来,他只抿着唇,仍然做着那个礼的姿势。
魂魄之道......
是,楚南竹自己精于魂魄之道,可这却不是她先天便得来的,那是晓得了那人的身份,她才遍寻这天下的古籍,翻找着里面所有涉及魂魄的东西。
三途河尽头,黄泉之畔,那里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被外人知晓。
是以,她固然精于此道,却终究还是没了法子。
楚南竹心中想道。
“我本想以自身之力,去救又柳,但灵惘天资愚钝,习不得少君所著,是以,才来求少君。”
“好。”
听得那一声轻言,灵惘似乎有些惊讶,他抬了抬眼,见得那女子看了眼左手,而后,她道:“我帮你便是了。”
她语气淡淡,仿佛这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像是寻常帮人拿个东西过来一般,这样的不足挂齿,可自古以来,但凡搅动阴阳两面者,是没一个好下场的。
灵惘知道,楚南竹要帮自己,肯定是要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他言语停了半响,才道出一句:“多谢......少君。”
楚南竹只道:“你将琴放下吧,晚间再来取便是。”
灵惘看了眼对面的楚南竹,那人此刻面容很白,不是那种常人的肤色白,是一种重病后的虚弱,楚南竹在床上躺了快要半个月,其间灵惘都是用的最好的药去医治她,就算是她才刚刚醒来,脸色也应当不会这般苍白才是。
她......怎么了?灵惘心里想。
“少君......”灵惘开口,可这两个字说了后,他却不晓得后面该说些什么话,只能沉默下来。
明明他达成了所愿,又柳也可重新投胎,可看得那白衣人的身影,灵惘心里却并未好受。
他微微摇了摇头,师傅总说自己聪颖□□,什么事一点就通了,但这魂魄之道,他却习不得半分,终究还是要别人相助。
且,乃是以一人之伤换取另一人性命。
因他而起的事,本该因他而结束,最后却因果报在了楚姑娘身上。
因果因果,何是因,何是果?
他只晓得,这次是他欠了楚南竹的,他再次种下了因,只是不晓得这果最后会如何。
灵惘这二十几年只在拜师的典礼上面对了然行过大礼,他那时候还不晓得了然是何人,只是看他择了自己为徒,便心想着拜上他一拜就是了,心中其实并无太多敬意。
后来他离了寺那时,心中感无限怅惘,本想再最后拜了然一次,但他却摆了摆手,只道了一声:“去吧。”
此刻,灵惘看着楚南竹,看着涂山的少君,他微微退了两步,躬身,行了一个最为镇重的礼。
这一次,是他心甘情愿。
楚南竹见得他的动作,愣了一下,然后道:“灵惘师傅不必如此,你此前救过我和锦遥不少次,这次救又柳姑娘,也是我所愿。”
“是。”灵惘微道一声。
过后,楚南竹看着灵惘出了这清静院子,那素衣僧人不再,却留下了这古朴瑶琴,木桌上面,两琴相对而望,寂寥无语。
灵惘想得太过了,救明又柳的魂魄出来这件事,说难也难,但说容易,也算得上是容易。
难的是,寻常人都不敢去做,毕竟是天罚,谁敢承受,一不小心就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容易的呢......
楚南竹微牵了牵嘴角弧度,对她而言,这件事算得上是容易的了,毕竟......连千万人因果的天罚都熬过来了,这么区区一个人,又算得上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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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咱们宋姑娘没戏份,灵惘是主角。待下一章,宋姑娘就出来了。
本来一开始写灵惘这个角色,是想把他跟明又柳凑一起的,但是后来这个人物真正进入剧情,他变得鲜活起来,我才发现,以他那样的人,是不会对某个女子动心的,他只守着他心里的佛,所以我将明又柳调整成了他的挚友,他的恩人,他欠下因果的人。
灵惘虽然出了临安寺,进入不踏歌,但是仍然修着他自己的佛。
【1】“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出自苏轼《赤壁赋》,意为:(我们)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像沧海中的一颗粟米那样渺小。
【2】“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