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一件需要记挂的事,厉二爷的小喜事,以宁想来也是要参加的,若是让她看到了自己和白小姐,只怕又要得罪她。
白艳点头道:“这位厉小姐的性子是真的厉害。自从厉二爷包了绯莲,听说那位二夫人尚不曾说话,二夫人的娘家倒是上门闹了许多次,直闹的厉府阖府不宁。那位厉小姐气不过,干脆跑到了绯莲的饭店里,狠狠吵了一架。”
闻言,穆星不由一愣。
她竟从未听厉以宁说起过这些事情。
此前她只知道厉以宁讨厌妓.女,却不知缘由,想来根结是在这里了。
穆府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穆星虽想象不出厉府的情形,但以宁素来最以家为傲,发生这样的丑事,心中定然备受煎熬。
可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还反过来要厉以宁为自己的事操心。而且这段时间因为与白艳亲近,她也许久没有闲暇与厉以宁聚会了。
在心中痛责自己的无情,穆星叹了口气,只觉十分倦累。
她算是明白了一点宋幼丞三方周旋,顾及不周的苦楚了。
替白小姐叫了一辆黄包车,穆星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后面几天我可能会有些忙,等厉二爷的请柬到了,我会请你一起去的。”
点了点头,白艳却没有就此上车,她仰头看看穆星,突然伸手抱住了她。
埋在穆星的肩头蹭了蹭,她轻声道:“我会让你感觉很累吗?”
反手搂住她,穆星嗅着甘苦的橙花香,原本疲累的心渐渐缓和。
她道:“只要是为你,什么都值得。”
“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白艳紧紧抱了抱穆星,松开手,坐上黄包车。
站在原地,目送着黄包车渐行渐远,穆星轻声道:“可是,你愿意吗…?”
…
快到月江里了。
交错盘桓的街巷上,汽油灯黄腾腾地照下来,照在那些站在巷口招徕客人的□□身上。一张张黄白的脸上,蓝的是眉眼,红的是口唇。蔻丹胭脂红一里蓝一里地连绵着,河似的腻腻地流淌开,直流淌到更远的,更深而黑暗的夜里,那些没有光的未来里。
有人喝醉了,倚在墙角呕吐,恶臭混杂着满街的廉价香味,令人作呕。白房子的窗里映出两个交叠的身影,留下一串毫无情绪的,沉闷的撞击声。
那些泡影似的美好分明还在眼前,被风一吹,又倏尔消散。只留下了熟悉的,□□裸的肮脏,在等待着她回去,沦陷。
坐在摇晃的黄包车上,白艳梦醒似的一抖,后背上猛地渗出密密的汗来。
她无端地惊恐起来,死死攥紧黄包车的把手。直至皮革紧扯,发出几近崩裂的声音,她才颤抖着,松开了手。
仿佛散尽所有气力,她靠倒在椅背上。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把自己卖进了钰花书寓。
十五岁的她知道,只要进了这个地方,她就不用再被转手贩卖,不用再回到那个肮脏破败的“婚房”,不用再光着脚瑟缩在巷口街道,惊恐难眠。
只要进了这个地方,她可以再穿上她的皮鞋,藏进温暖的被子里,假装一切安好。假装她还在学校读书,放学以后回到家里,厨房里煨着火腿豆腐汤。娘亲还在廊下做针线,一天一天地数着阿爹几时能打完仗回来…
这世界太空太大,她只求能有一隅之地容纳她珍藏的幻想,哪怕代价是她仅有的自己。哪怕未来她所有的眼泪都不能再为自己而流。
十五岁的她赌了,将自己明码标价地出卖,最终乞讨来了四年安稳静好。
现在呢?她还要算计吗?还敢赌吗?
为了自己从此能有安身之处,利用穆公子的温柔,让他不得不为自己点大蜡烛。
她不清楚穆公子究竟出于什么样的顾虑,才一次又一次忽略她的暗示。但她知道,只要她要求,他一定会答应带她走。
她能用无数种手段达成她的目的。
可她真的要这样对他吗?
他可是,这个蒙昧昏暗的世界里,唯一愿意照亮她的人啊。
钰花书寓门口的白灯笼挂了出来,鬼魅一般,向她招着手。
迎着晚风,白艳哭也似的笑起来,颠倒了世界。
卑微与恐惧如附骨之蛆,早已榨干了她的灵魂,可笑她本就一无所有,却还舍不得放手。
“原谅我。”
第四十五章
随后几日,厉二爷的小喜事不出意外地传到了穆园,连带着厉府如何因为此事闹得沸反盈天、如何打点妥协的事也传的绘声绘色,精彩纷呈。
如今社会上的风气虽然主张一夫一妻,但实际上男人在外包人养小也是常事。若不提起,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默许以求安宁。但若是闹起来,必定传作丑闻。
何况厉二爷以往对外都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形象,这下竟直接将妓.女娶进家中,对于正经大家出身的二夫人无疑是奇耻大辱,也难怪二夫人家会不顾体面地大闹厉府。只是不知最后两家人达成了怎样的协议,能让二夫人家收了声息。
听闻此事后,穆星一心记挂着厉以宁,怕她因为家中失和而伤心。但这样的事,厉以宁不主动提起,她也无从安慰。
如此,她只好约厉以宁出门消遣,言语间也小心避讳提及此事,生怕惹得厉以宁伤心。而厉以宁也只当没有这回事,闭口不谈。
这日逛完街回家,穆星便接到了唐钰的电话,称厉二爷有小喜事,有意大办,送了许多请帖,他便特来邀请穆星同往。
虽然穆星以穆三公子的身份出现在交际圈以来,与厉二爷从无交往。但这些少爷公子们的交际圈总有重叠,一来二去,总有攀上关系的时候。而厉二爷会在风口浪尖上大办喜事,估计是彻底撕下了脸面,不想找补了。
其实出于对厉以宁友情的考虑,穆星并不想参加,但一来白小姐已经邀请过她同去,二来她与唐钰那群公子哥们的交情还在,若是不去,未免不妥。
纠结之下,她干脆分别打了电话给王梦维与宋幼丞询问,他们果然也都收到了厉二爷的邀请。答案也都出奇的一致,虽然尴尬,但总要维系情面,少不得一去。
交流完,王梦维还奇怪为何穆星会清楚宴席的事,被她敷衍了过去。
几番思量后,穆星还是筹备了一些礼物,只希望到时候厉以宁不会到场,还能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不要引起厉二爷等熟人的注意。
喜宴安排在这月二十五号,穆星一早便在医馆请了假,打扮妥当后,便先去钰花书寓接白艳。
大先生赎身嫁人对书寓可算不上喜事,但碍于厉二爷的权势,书寓里仍是张灯结彩,姆妈和一些有头脸的大先生都要去参加,整个书寓忙成了一片。
白艳正在房间里化妆,听见穆星过来,她忙从里面把门掩上,靠在门上道:“你且在楼下等一等,我还未化好妆呢。”
穆星笑道:“怕什么,从前也不是没见过。即便你不梳妆,到了饭店,也是最好看的那一位。”说着,便想推门。
白艳还是不肯开门,穆星又道:“人都说‘妆罢低声问,深浅入时无’,我好歹也是留过洋的人,总能给你参考参考好不好看吧?”
白艳想了想,轻声道:“这句诗原话分明是问夫婿,我即便要问,也当是问我的夫婿吧?”
穆星不过随口一说,不曾想竟给自己挖了个坑。她一时尴尬,正想转移话题,白艳却突然打开了门,道:“还不快进来,留洋学化妆的大博士!”娇嗔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异样。
见她并没有不满,穆星暗暗地松了口气,走进屋里。
白艳已经换好了衣裳,在穆星面前转了转,问道:“怎么样?是新做的旗袍。”
穆星打量了一下,摇头道:“你穿着自然是好看,只是何必做这么高的领呢,穿着…看着都喘不过气。领口又硬,还会磨到下巴。”
看她一眼,白艳笑道:“说的这么清楚,倒像是你亲自穿过一般。”
摸了摸鼻子,穆星道:“我听我妹妹说的。”
白艳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现在都时兴这样的旗袍呢,你看了阮玲玉的新电影没有,她就是这么穿的。”
说着,她走到博古架旁,指着一只长颈花瓶比了比,笑道:“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花瓶上长了个脑袋?”
穆星看了看,果然很像,不由笑道:“好一个‘美人瓶’,果然名副其实。”
两人笑了一阵,白艳这才打开衣柜,让穆星来给她选。
穆星给她选了一件藕色旗袍,白艳径自拿着衣服走到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竟也没有请穆星出去。
穆星先还不在意,及至听到屏风后响起衣料摩挲的声响,她转头一看,瞧见那隐约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突然没由来地红了脸。
红什么脸!不过是换衣服罢了,又不是瞧见了什么…
穆星在心里暗暗骂着自己,突然又莫名想起上回在酒店的那一夜。
当时毫不留心的一些细节,此时突然明晰了起来——白小姐的衬裙,那头海藻一般滴着水的黑发,颤巍巍的水滴是如何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