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看来很喜欢这里。”沉默了片刻,他说。
听他这样讲,张寒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他索性也直截了当挑明:“这两天我认真考虑过了,这里……很好。我很喜欢,乐乐也很喜欢,我想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
与柳佳莹签下离婚协议,张寒时便主动提出从绿湾小区的公寓搬走,找个安身之所成了头等大事。这几年,除了替儿子存钱,他写书的稿费版税加起来,也算有了笔不小的存款。去年晋江市地产业稍有回落时,他用积蓄置下了一套房产,房子虽不大,胜在地段不错,交通便利。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张寒时从未想过,他会再度遇上了他命里的劫,现在,他的眼睛又看不见了。
张寒时斟酌着,想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显得不太生硬。过去他对叶初静说话从来不会顾忌什么,他们之间当然有争吵,甚至非常激烈,只是每次之后,两个人会用更快的速度和好如初。哪怕吵得最厉害的几次,事后细细回想,也是苦中有甜。
而现在,许是感情淡了,每每和叶大少共话,张寒时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障碍。即便肌肤相亲,隔阂感也不曾消失。这点,他想叶初静应当亦心知肚明才对。
一旁,见他犹豫,叶初静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声音轻快又欢喜,“时时,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儿离市区确实远了些,不过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木兰湖远离城市喧嚣,适于静养,可比起他自己,时时总把张乐这小家伙摆在第一位,这点暂时他嫉妒也没用。“乐乐的教育问题,我可以请专门的私人教师,他可以在家里……”
他还没说完,张寒时就摇摇头。重逢以来,双方其实都在有意无意回避孩子这个话题,这还是第一次深入谈及张乐的事情,可惜这次交流注定分歧严重。
“我不想乐乐重复你的老路。”张寒时态度语气都很强硬。
对叶初静少时的过往,他所知甚少,却还是隐约知道一些的。许多年前,在叶少爷转学来晋江市之前,事实上他并没有在学校上过一天课。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所谓的一对一精英教育。
想到儿子,张寒时脸上又露出温柔的笑意,“他应当有一个普通快乐的童年,和这世上大部分孩子一样长大,上小学,中学,大学,接受新知识,交很多兴趣相投的朋友,谈一两段恋爱。”
他将话说得明白,叶初静安安静静听着,然后吻了吻他的唇角,叹息般轻声道:“时时,对不起。”
他不愿在张寒时面前自挖老底,事实却是他根本不懂得该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父亲。他富可敌国,手握大权,精通六国语言,在张乐那小东西面前,他却连一句哄孩子的话都说不好。
这大概是由于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未享受过父母关爱的缘故。自叶初静记事起,他的父亲便长年累月不见人,他总忙着周旋于他众多的情妇间,人前雍容大度的母亲,背地里则恨父亲和那些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两人如经年累世的仇敌,彼此避而远之,一朝狭路相逢,必定是一场战争。
所谓婚姻,一早就名存实亡,不过是为联合云水叶氏与望海廖家的利益而扯上的一块遮羞布。都说孩子是夫妻爱情的结晶,但他的出生,从开始就与爱无关,只与利益有关。
当他遇见张寒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每一天每一天,视线追随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小小少年,心脏仿佛随之剧烈鼓动,那么的真切,实在。
也许从那时,他就已爱上他。
叶初静讨厌小孩,张乐却毕竟不一样。他是时时跟自己的孩子。作为他的长子,张乐血管里流着他一半的血,这注定他不可能碌碌无为。叶初静会给他最好的,张乐最终也将继承他的一切,继承整个叶家。
眼下时机不对,这样的一厢情愿恐怕只会惹时时更反感,叶初静深知这点,自然张寒时说什么便是什么。
然而张寒时也并非那样好糊弄,“我警告你,最好别打什么其他鬼主意,我不会同意的。”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在张乐的事上,绝对没得商量。
叶初静苦笑,时时对他还真是一点也不信任,“别误会,时时。我明白你想让乐乐像普通孩子一样,我尊重你的决定。邓女士有多年幼儿看护的经验,她介绍了一间不错的私立幼儿园,就在西郊附近,路也好走,从这开车,只要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
说着,他停下来,观察张寒时的反应。见他没有什么激烈的不满与抗拒神色,才接着以商量的语气,问:“乐乐可以转去那里,交些新朋友。时时,你看这样如何?”
话已说到这份上,叶初静态度真挚,话里话外赔着小心,再拒绝,倒像他不识好歹了。张寒时长长地吐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平和,“这么多年,我从来争不过你。”
叶初静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又把选择摆到他面前,左边一条路,右边再一条,却不允许他回头抽身。
“时时……”
叶大少想说什么,张寒时却摇了摇头,语气间透着一股浓浓的倦怠,“叶初静,我年纪不小了。你看看我,不是十年前十七八岁,模样再好,也不鲜嫩了。现在我的眼睛又看不见,这张脸兴许维持不了几年也垮了……”
张寒时心中满是感慨,他早已面目全非。叶初静心目中那个单纯美好的傻瓜,那个他所留恋的,全心全意爱他的张寒时,他不再是了。他给不了叶大少想要的。他如此煞费苦心,每件事,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仅仅是因为愧疚吗?如果不是,他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么做,值得吗?”他问。
空气仿佛凝滞了,在这股异样的沉默中,他身边的男人只是用力握住他的手,如回答一般。
☆、第31章
大雨过后两天,灿烂阳光普照大地,湖区附近一些小水潭和沟渠中的积水很快蒸发,经过一轮雨打风吹,湖岸边那栋白色房子周围,草木葱茏,植被呈现出浓淡不一的绿色,生长得倒比以往更为茂盛蓬勃。
上午九点,别墅三楼南部书房——
相较于外头的明亮世界,房间内多少有些昏暗。方格玻璃窗前,叶初静背朝窗而坐,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此时此刻,无论他背光的黑色身影或周围摆设,都仿佛凝固静止的油画般,显出一种厚重质感。
邢飞默不作声,立于一侧,魁梧的体格犹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他刚将近期调查收集的发现一五一十,对叶初静作了报告。
手指叩击着桌面,片刻后,叶初静才开口道:“你是说……琴姨的事情只怕还有蹊跷?”
“是。”邢飞颔首,沉声又回,“根据张女士当年的入院记录,我们的人找到了当时几位值班护士与医生。在张女士去世前,除了寒时少爷,这些人都曾和她有过密切接触。”
叶初静“嗯”了一声,边翻看邢飞递上来的文件,边示意他继续。
“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张女士过身后,大概一星期左右,负责她病情的主治医生也突然离职了。继续跟下去,查到对方原来是主动辞职,但那位吴姓医生当时即将晋升职称,成为副主任医师,对他的离职,同院他的同事和护士们都很不解。”
说到这,邢飞又看向叶初静,接着道:“他辞职后,就和家人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定居。他开了间私人诊所,经营状况一般,但这位吴医生本人却开高级跑车,住豪宅,每两到三个月,他的太太便会到国外采购名牌服饰鞋包,一双儿女也在学费昂贵的贵族学校就读,生活十分优渥。”
停下翻阅的动作,叶初静眉峰微蹙,一对眼珠乌沉沉如同深潭般,问:“查过他的账户没?”
“查过了。”邢飞不敢怠慢,立即快速答,“四年前,就在张琴女士去世前两天,这位吴医生的银行户头里突然多出了一笔七位数的巨款,此后每个月,都会有十万美金按时打到他账上。”
说到这里,邢飞语气微顿,见叶初静一脸肃然,他征询道:“大少爷,你看是否要继续追查下去?”
“查。”
只一个字,却仿佛包含千钧之力。
叶初静目光森然,吩咐身边体格魁伟的黑衣保镖,“从头到尾,给我细细地查。不管背后究竟有几方在搅浑水,任何疑点都不要放过,把人都给我揪出来!”
“是!”听到那声音,邢飞不由面色一整,挺直了身。
叶初静脸上不见喜怒,胸口这一刻却已然揪紧成一团,疼得厉害。时时为他母亲的事,痛苦了这么些年,而现在,真相可能远非他向自己描述的那般简单。他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自责内疚,一想到此,叶初静便几乎压抑不住心底滔天的怒意,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就坐在那。如一尊黑色大理石雕,肃杀,寂静。没人能看出叶初静此刻在想什么,连离得最近的邢飞也不能。
邢飞只是有种直觉,这个样子的叶大少最好别去打扰。迟疑片刻,这位人高马大的壮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报告另一桩消息,“大少爷,还有件事是关于王全的——在国内他已无处容身,我们派出的人一直追到西南边境线,终究差一步,被他逃出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