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幸当然是没有生气的,罗恒秋和邓廷歌也已经习惯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两人间永远都是许医生在让步,钟幸这人本来脾气就有一点点冲,但遇到许医生这个性子的人,那一点点的锐利部分也被温柔包裹起来,不会伤人。
许医生的头发被细雨淋得湿透,外套也湿了。他随手取了擦手的毛巾擦脑袋上的水珠,扫视了一圈:“不是说还有个朋友么?”
话音刚落,走出去接电话的方仲意就推门走了进来。
邓廷歌不知道钟幸会不会主动介绍,于是连忙站起来向许医生介绍方仲意。
“这是钟幸男朋友。”他这样向方仲意介绍许医生。
方仲意看看站起来要和自己握手的陌生人,又看看始终坐着微笑看他的钟幸,默默和许医生握了手。
在他进包厢之前其实就已经看到了钟幸和他身边的这位陌生人。
看到钟幸的瞬间,方仲意的脑袋就嗡的一响,手机那头经纪人还在呱嗒呱嗒说话,但他一句都听不到了。
他看到邓廷歌有了变化,罗恒秋有了变化,而自己在外面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不仅外貌就连心态都不同了——但他没想到钟幸看上去还是和以前差不多。
不是他离开以前,是他和钟幸刚刚认识的时候。
那是一个高挑、端正,脸色冷淡的年轻人。而那年轻人唯有在看到自己的时候才会露出温和柔软的微笑。
被各种异乡的语言包围的日子里,方仲意常常会想起钟幸。
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钟幸很快乐,他也很快乐。他分外想念那时候的钟幸:充满活力和希望,每天都和他分享自己的愉悦和郁结。他会拉着自己的手小心地亲来亲去,眼里都是快活,笑得眼角的皱纹几乎都堆起来了。
但之后钟幸这样的表情就少了。
他仍旧笑着,神色里带上了陌生的怀疑、揣测、不安和哀求。
方仲意太想他了,太想了。他后来连钟幸最后如何狂怒地要求他立刻离开的那一刻都要反复从回忆里拈起来回味。
正是因为太久没有见到钟幸这种快活的笑,方仲意看到他走进大厅的时候直接愣在了一旁。
紧接着他就见到有另一个年轻的男人跟在钟幸身后也走了进来。他们自然地牵着手,钟幸脸上那种快活的笑是落在男人脸上的。
经纪人的声音又慢慢回到了耳里,但他说的话方仲意一个字都没听懂。
年轻男人的手修长有力,有点凉。他是个医生,一个很会挣钱的医生,脾气很好,长相温润俊朗,好像还是个心善的人。
方仲意不停喝茶。他在心里说我也很会挣钱,我长得也不错,我也是个……
他想不下去了,偷偷抬头看钟幸。钟幸这时正巧也转过头看他,于是对他笑笑,很客气的那种。
“你试试这个。裕和居的新菜。”钟幸指点着转盘上一道红红绿绿的大菜,“不辣,有点甜,不会刺激嗓子。”
方仲意:“好。你,你也吃。”
“不了。”钟幸摇摇头,“你吃吧。我不爱吃鱼。”
方仲意没胃口,他跟钟幸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自己的事情。
上半年他发行的音乐专辑卖得前所未有地好,在现在低迷的唱片市场上是一个不小的奇迹。发行日当天、连续上榜的那段时间,还有拿了个金曲奖的时候,他都不停地刷手机和邮箱。连当时还在病床上苦恼半身不遂应该怎么治的邓廷歌都在悲伤中抽空给他发了个“恭喜”的邮件,但他没有等来钟幸的一言半语。
“得奖了吗?”钟幸有些茫然,“我很久没关注过流行音乐这一块了。”
方仲意愣了片刻,问他:“你没听我的专辑吗?”
“没时间。”钟幸皱着眉头,像模像样地跟他抱怨起自己的工作有多么忙,“别的事情根本没有时间想。正好这个混蛋又出了事,我三天两头飞来飞去,忙出病了都。”
方仲意正想问他现在好点了没有,一直悄么么偷听两人聊天的许医生接上一句:“胃病,还有焦虑和失眠。现在好多了,他失眠那段时间啊,真是……”
他这句话立刻引起了罗恒秋和邓廷歌的回应。
“你睡不着不是有许医生抱着你吗!你打我电话做什么?”邓廷歌笑骂道,“也不说正经事,还让我给你唱安眠曲!”
钟幸:“……他要上早班,我是到阳台上才给你打的呢。”
邓廷歌:“你怎么那么贴心啊!你一晚上打了十三次电话给我,你怎么不对我贴心啊!”
钟幸:“你一个闲人,我是你工作室的老板,听我几个电话就不爽了是吧?”
罗恒秋立刻接上话茬:“等等,而我是你工作室的大股东。你吵他,就等于吵到我。”
两个人开始扯皮,说起留学时候罗恒秋赖在钟幸家里不肯走还蹭吃蹭喝的往事,而许医生对邓廷歌说的安眠曲十分好奇,兴致勃勃地问最后唱了没有,到底唱的什么。
几个人聊得开心,方仲意完全插不上话,肩膀慢慢松懈,背完全靠在了椅上。
他坐在这桌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饭局毕了,许医生和钟幸回家。钟幸坐在副驾驶座上不出声,默默看着窗外。夜深了,原本细细的雨滴也越来越大,砸在车窗上啪啪乱响。
“他就是你的前任吗?”车开了一半又堵上了,许医生关了车内的音乐,转头跟钟幸说话,“你为什么不开心?”
钟幸说我不知道。
“他现在应该发展得不错。好像回国之后有长期的打算?”许医生顿了顿,轻声问他,“你是觉得自己今天太不礼貌了吗?”
“……有点。”钟幸终于转过头,“我好像不应该那样做的。”
“他看上去很伤心。”许医生说。
钟幸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不是不舍,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可以更加得体大方,故意说那些让方仲意难受的话,自己也没有开心到哪里去。
方仲意的专辑他听过的。托追星族助理的福,他也知道方仲意拿了奖。那张专辑和他以往的风格很不一样,但钟幸觉得很好。他在方仲意的曲和词里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不囿于情爱,他开始试图在自己的作品中传达更多的意义了。
“心里像是不痛快,又像是很痛快。”钟幸轻声说,“我不够豁达。”
许医生别别扭扭地侧身抱着他,姿势不舒服。
“不需要那么豁达嘛。”他拍拍钟幸的背,“你以前跟我说他的事情时,我还想去揍他一顿的,记得吗?我今天也不太礼貌,但那又怎么样?”
他摸摸钟幸的耳朵,想去亲他,但亲不到。
“人是有脾气的,没人要求你一定要礼貌得体。”他说,“而且他做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就应该承担后果。你如果不开心,就不开心到明天早上为止。明天上午我休假,我们去登山,好不好?”
钟幸说好,扭头吻了他。
☆、第81章 你是我的运气(正文完)(捉虫)
邓廷歌尝试扔开拐杖走路的那段时间里,话剧巡演引起了一轮新的讨论热潮。
话剧式微的现在,太过主旋律的题材更不受市场欢迎。大量的票都流入了企事业单位,被当做政.治任务下达。但随着几个城市演完,主要由年轻人和极有口碑的资深演员来担纲演出的话剧收到了几乎一边倒的惊讶和赞扬。
重点不是说它讴歌了不畏牺牲的精神,而是剧本敢于暴露和直面战争之中的恐惧。三个剧本都从最普通的士兵入手,他们的恐惧、不甘、害怕、懦弱和人性中不可避免的阴暗,被巨大灾难全都引爆了出来。编剧和导演让这些负面的情感展示在舞台上,更神奇的是,它居然被允许演出。
“时代总是在进步的。”著名的评论家说,“之前反映十.年动.乱的电影《久远》能顺利播出,就是一个信号。市场需要什么,市场上就会出现什么。一味塑造高大上形象的作品已经让人厌倦了,平凡小人物身上的大无畏更符合观众的喜好。”
第一次开枪打死敌人的小战士哭着喝粥,闻到战友尸体被烧焦的气味的士兵击打自己的胃部,思乡的年轻人在信里一遍遍地写“妈妈我怕死,妈妈我想回家”……以前被看做懦弱而被人不齿的部分,在成熟的剧情烘托和表演中,都成为了灾厄中的小小悲哀。
无论老少,大量的观众被这种小小的悲哀,和带着自身的恐惧去面对更大恐惧的战士打动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年轻的演员们非常细腻完美地表演出了这种很难拿捏的度。”评论家的剧评满天飞,“和快乐、悲伤这种情绪相比,生与死是很难演活的。极端的欣喜和极端的绝望都在考验演员的功底,这些年轻人至少已经合格了。”
教出这些合格年轻人的顾问立刻被好奇的人们搜寻起来。
“邓廷歌”的名字就这样出现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太巧妙了!快夸常欢,快!”钟幸说。
邓廷歌立刻一通乱夸。常欢脸色如常,很镇定地接受了他的赞美。
一直压着邓廷歌的名字不作为宣传重点,这个宣传策略是常欢建议的。她说服了这个项目的重要参与者:邓廷歌的导师。白胡子老头也很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有一个漂亮的返场,于是欣然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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