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他冥思苦想的,仍是最后时分井道里发现的深绿帆布背包。那绝对不是现在人的东西,六七十年代当兵的和老百姓却常用,而且上面的印字明明白白。那书包要告诉他们什么?而且,姓房的小子当时反应太奇怪了。倘若不阻拦,他觉得那人能顺手把石雕砸烂了去捞那个破烂的布包。
是那个遭遇不幸的男孩留下的书包吗?
秘书小姚那天开车陪同去的现场,回来三天两头在办公室八卦:“晗总,话说那个姓房的,不是七老八十那位,我说年轻的那个,长得挺酷,特有范儿……您后来又见着那人没有?”
楚晗西装革履走出办公室,特冷艳地回了一句:“比我有范儿?”
小姚笑嘻嘻道:“哪能啊老总,您最范儿,穿潜水衣跟电影里蜘蛛人似的。”
楚晗抬手闻了闻手腕,又闻胳肢窝,总觉着自己身上沾了臭水井里的腥气,不舒服。
姚秘书很不淑女的喷出一嘴咖啡:“晗总,您够香了,每天早上您一进咱大楼一层楼门口,整栋楼都像喷洒了空气清新剂,特别润肺。”
楚晗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姚秘书办公桌,身体骤然前倾,嘴凑近美女耳侧,凑得极近,轻轻一吹气:“润肺啊?……我再给你润润喉。”
姚秘书端着咖啡杯石化,没敢喘气儿。
楚公子扭头就走,绝尘而去。
楚晗其实不常开美女的玩笑。他可没他爸以前那么风流,抹不掉的遗传基因偶尔从性情里扒拉出来露一小手。无论走到哪里,他属于挺招人喜欢的那类人。
楚晗在公司处理事务面色如常,夜深人静时一人儿也琢磨好久。从井里出来时,他就问过姓房的,你以前下去过这井?你见过?
房三儿当时摘了潜水镜,氧气瓶都没卸掉,蹲在泥地里发呆。这人茫然摇头:“……我没见过。”
这井自打八十年代修地铁站之后便绝迹于江湖传闻,无人知晓位置,楚晗自个儿都没听说过,以房家孙子年纪,就不可能下去过。
楚晗给对方留了电话,然而房三儿自从井里出来,没主动联系过他。
他还听说房老爷子就住东城北兵马司胡同里,老房子,也快要拆迁。有天碰巧驾车经过,他独自走进那条胡同,手指捋过灰砖墙壁。
房家大门关着,楚晗从大杂院里出来,顺嘴问门槛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房家大孙子平时什么时候在家?”
老太太瞎眯眼晃晃头:“他啊,什么时候都不爱在家。”
楚晗客气地问:“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说:“一准儿又玩儿水洗澡去了。”
楚晗又问:“孙子不在,老爷子呢?”
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看样子至少九十岁,道:“什么孙子,小三儿是房家儿子。他家就没孙子。”
楚晗一开始没听懂老太什么意思。
老太太露出一嘴没牙的肉床子,笑起来表情极其诡异,咬字不清,但话说得真真儿的:“房大爷一辈子没结婚娶媳妇,他哪有儿子,还孙子呢呵呵!六十多年前北新桥大街上捡了一小男孩,美滋滋儿地当儿子养起来,就是那个小三儿嘛。”
这事朝着楚晗没料到的极其蹊跷的方向发展。
几天后,他在道上的熟人眼线跟他通了气,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南苑澡堂,就为了找房三儿。听说这人通常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整一下午都会泡在南城这处浴池,晚饭时分才回家。
南苑澡堂,门匾报号“双悦堂”,说起来可是京城的老字号,上世纪初就已建成。九十年代以前北方老百姓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后来时代变迁,洗浴城四处火了,大浴池逐渐衰落、绝迹。南苑澡堂可能是仅剩的最后一家老古董,别地儿都没处找去。许多上年纪的老人儿就好这一口,从四环外大老远开车过来泡澡。当然,这批人也都快要入土了。
楚晗穿戴整齐迈上湿漉漉的砖地,四周水汽蒸腾,一群光皮皱肉的老头子,正在袅袅白气的池子边聊着天,修个脚,下个棋。
“双悦堂”的罗老板,浓眉粗眼,为人豪爽,出来招呼他:“大侄子,来啦?”
罗老板名罗战,与楚家至交,是楚晗他爸爸那辈份的铁哥们儿。此人年轻时混过道,开饭馆酒吧和赌场的,赚了好多钱实在没处花,现在时不时在潘家园地下倒腾点儿文玩古董,收购几家老字号铺面,当作活文物养着。前些年南城大拆迁,要不是罗老板向市局领导不断游说、纠缠,这处浴池也早被拆掉了。而罗老板保住这家老古董的手段,是把这间澡堂申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两人低声攀谈,罗老板点上一支烟:“你让我打听的那人,确实不是房家亲生孩子。”
房老爷子名唤房易之,六十年代年轻不懂事时,经历过动乱,七七年考上大学,大小也算个知识分子,一直住在城里没挪窝。他一辈子因种种原因没结婚,那时有一天,在街上无意捡到个没爹没娘没有家的男孩。男孩聪明淘气,不爱念书,远近闻名的捣蛋秧子,且天生精通水性,少年时就能在北海太液池畅游几个来回,在湖底摸鱼儿。
楚晗插话道:“打小就通水性?”
罗战道:“大伙都这么说,那小子脾气有点儿怪,唯独就喜欢下雨天,瓢泼大雨最乐呵,在街上蹚水跑,平日里一天不沾水浑身痒!……后来太液池围起来不让游了,就每天在什刹海游。现在后海也拦起来搞成商圈,这小子不就来我这儿了吗。”
楚晗开始都没注意到房三儿,放眼望去,云雾缭绕的池边就是一群老家伙。罗老板抬手给他指他才瞅见,那小子坐小板凳上,正给一老大爷剪趾甲修脚呢!这人可能早就瞄见了他,埋头也不理他,头发和后脊梁上滴着水,修脚的表情倒是很专注。
当天还有一个报社女记者,非要进来,是做京城老字号系列专访的。姚秘书一看,也厚着脸皮跟进来,那俩女的穿戴整齐,瞪四个大眼珠子就往浴池里寻么。
罗老板笑说,嗳别介啊,这里边儿都男的,咱两位姑娘也要洗啊?
小姚说,我们就看看,新鲜,平时哪看得着啊!
罗老板赶忙回头朝浴室里吆喝,有大姑娘来了,大伙儿将就将就,把毛巾围上裤衩子先穿上啊!
小姚给她老板端个板凳坐着,其实她是自己想凑过来聊天。房三儿就在胯上围个毛巾,挡住屁股,见人也不害臊,倒显得他楚公子在澡堂里穿太多了,特装逼,西裤里面蒸得很热。
楚晗不停瞄对方身体,也是奇怪了……房小三儿身上没纹身,特光溜,什么蹊跷也没有,那上回他看到的又是什么?
女记者问:“咱们这澡池子,有多少年历史啊,够文物级别么?”
那闭目养神修脚的老头子,睁眼道:“就光我在这儿洗澡,就洗八十四年了,你说够不够文物啊?”
楚晗迅速接话,低声问:“房先生,你在这儿一共洗了几十年?”
楚晗眼底也带光,话里有话。
房三儿好像知道他干嘛来的,眯了一眼,就是不讲实话,但嘴角是咧开的,仍然笑得吊儿郎当,露出一枚虎牙。
罗老板向楚晗转述邻里传闻,这身世不详的男孩,身怀奇术,这么多年好像长不大,就没有变老过,一直是二十岁模样。光屁股泥猴时代在胡同里摸爬滚打的当年小伙伴们,现在都该当爷爷了,就只有姓房的男孩还是这样子。道儿上很多人畏惧他,有模有样尊称这人“房千岁”。
楚晗对这种奇人异士传闻见识多了,家学亦有渊源,因此并不大惊小怪。他不怕房三儿这种人,他只是好奇。几次三番回想,房三儿那日在井底见到某些东西时的反应,太诡异了。这人一定对他有所隐瞒。
二人不咸不淡随便聊了小半个时辰,楚晗起身要走。全副衣装观赏别人泡澡,忒热忒傻。
房三爷赤脚,一手捧个红泥茶壶,脚底板踩出啪嗒啪嗒一片水声。
楚晗走过浴池边,就觉得后腰处生风,下意识转身,拆挡防备。那感觉好像一条大粗鞭子样的东西狠抽了他一下,却又不疼。眼角扫到姓房的身影,楚晗蹬住浴池边沿儿,轻松跳开,没有中招,同时毫不留情抬脚将人踹飞!
当咱吃素的啊。
房小千岁没有躲,干脆利索被踹下水,哈哈大笑着掉进池子,抹一把脸上的水。这人手掌稳稳当当捧着那盏泥壶,竟也滴茶不漏……
第四章 戏谑
那段时间工作不忙,楚晗又去过几次南苑浴池。
罗老板盘下的这间双悦堂,铺面就非常有特色。它的门面是西式,两根仿拜占庭的竖雕棱大石头柱子,中间撑起一栋类似圆明园大水法被烧干净之前的石龛式门洞。看着跟西洋景似的,特不伦不类,其实懂行的人才知道,这就是清末民国时期北平最“时髦”的建筑样式,所以皇家行宫都造成这样。
廊柱左右各坐一头狮子,威武而立,昂首相望。
可能因为他感兴趣的那人常来这里,楚晗这也才头一回仔细打量罗三大爷经营的小店。从大门进去后,中间是个不算宽敞的庭院,却五脏俱全,巴掌大的水塘里琉璃鱼口涌出活泉水,浮萍点缀,滴水观音撑起湖面剪影。院内洋槐成荫,树下随意摆几副藤椅,当真是别有洞天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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