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皮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王祖贤,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即使现在应已年逾四十,看上去依然如绿缎子上刺的红牡丹,美得隆重又惹眼。她一直对外头瞒着自己的真实年龄,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每当我向别人介绍起她,开篇总是“生卒不详”四字。
老娘皮性子刚烈,自恃貌美与才高,既不懂向领导献媚,也不屑与同行相偎,因此开罪不少人,日子也越过越不如意。四十岁后她被更年轻的女人挤出了舞蹈团,只得自己开办民营艺术团(其实规模极小),靠教学生跳舞赚一点脂粉钱。
当时跟我一起在老娘皮这儿学习舞蹈的孩子不少,第一次见面,老娘皮就面目凝重地问每一个人,为什么要跳舞?
为名,为利,为陶冶情操,为光耀门楣……有人答得特别梦幻,有人答得特别现实,有人答得特别崇高,有人答得特别猥琐。
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跳舞?
我说,跳舞的人柔韧性好,能干别人不能干的。
你想干什么别人不能干的?
我想给自己口。
……
多年之后回忆起当初练舞的日子,我始终认为觉得,老娘皮对我“另眼相待”就是因为这个毫无粉饰的答案遂了她心意,但也有知情的师哥师姐一早透露给我听,说我各方面都很像老娘皮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
好巧不巧,那人也姓袁。
艺术团里除我之外没第二个姓袁的,我问师哥师姐,那人后来呢?
被部队文工团挑走了。大袁觉得是个成名的机会,可雪璟老师不同意,说他性子太犟,锋芒太露,不适合在那种地方生存,又说部队里同一个岗位上人才分配往往过剩,而表演“千篇一律”的同质化现象非常严重……大袁认定是雪璟老师有意阻碍他的前程,一气之下不顾老师苦苦挽留,一意孤行地偏就走了。
再后来呢?
部队其实远比我们想的黑,大袁在里头混得不如意,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领导,尽被人往偏远山区打发,上头规定每年必须完成的百余场演出也压得他喘不过气。估计是不忿于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出头之日,大袁终于在农历春节前一天晚上给雪璟老师打了电话,然后卧轨死了。
我没机会见一面那个人人眼中的跳舞奇才大袁,但我愿意相信老娘皮待我严苛不为怀旧,只是惜才。那些日子她天天把我往死里操练,恨不能一天就倾其所有,而我也拼了命生吞死咽,恨不能一天就把她的浑身本事全吃进去。
老娘皮生平最得意的两支舞,一支是与德国现代舞大师合作完成的《践行柏柏尔》,还有一支是她自己编舞的成名作《醉死当涂》。
前一支舞我跳得青出于蓝,常能把观众跳哭,但后一支却百学不会。跳舞的人讲究“舞我合一”的境界,我却做不到。
我告诉老娘皮,我特别厌恶酒鬼,纵使太白有“沽酒与何人”的才情,在我眼里也只是语文课本上那个毫无雄性气质的死胖子。
那时候选秀节目不比现在多似牛毛,如果不进部队文工团,民间学舞蹈的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参加两年一届的全国青年舞者电视大奖赛。我参加的那一届“青舞赛”是第十七届,决赛地点安排在广州,我头一回坐飞机,带着漱具、拖鞋、换洗的内衣裤、我爸悄悄揣我兜里的两只茶鸡蛋与一颗十八岁的灼灼雄心。
正式比赛开始前还有一场选拔赛,不在电视上直播,只会以花絮的形式做个剪辑回顾。
我有点人来疯的毛病,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舞台,那么多的观众,选拔赛时我跳了《践行柏柏尔》的其中一段,那支舞蹈不到七分钟,那七分钟里,我忘记了自己是贴地爬生的离离草,我乘风向上,苦尽甘来,我的血肉凝铸于舞台上,灵魂飘在万里之外。
舞罢已浑身是汗虚脱一般,而台下的掌声如旱天雷,炸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只得一遍又一遍向观众们弯腰谢幕。
我一直记得,那一晚我总共谢幕了六次。
后来老娘皮告诉我,我在台上跳舞的时候她就在台下哭,然后她发现评委们也在哭。
可最后公布的决赛名单里却没有“袁骆冰”这个名字。
在讲究“人脉就是生产力”的文艺圈,老娘皮与我如遭雷劈,四处奔走,终于找着八丈远的一点关系,如愿见到了主办方的一位领导。
我听着老娘皮跟那人争执,她说,你也看见观众反应了,他跳得多好啊!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他跳得多好啊!
那人回答说,是,是跳得好。不止跳得好,长得也好,这孩子是为舞台生的,一上台就光芒万丈。可是不行啊,冠军已经内定了,有人砸了一笔钱,要捧一个也参加比赛的女孩子。
前三。按理说老娘皮是个特别顶真的人,非第一入不了她的法眼,可她这回居然破天荒地服了软,对那人说,这孩子真挺困难的,一直坚持跳舞不容易,给他个机会吧,就算不拿第一,我们拿前三也是可以的。
那人摇头,你不能当全国的观众都是瞎的啊,这孩子一跳舞,谁还看别的选手啊。播出以后一定会有人说是黑幕,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反正他还年轻,一届比赛也就等两年,两年后再来吧。
老娘皮与那人相争不下,却且争且让,一直低进了尘埃里。
最后那人被磨得实在受不了,以怜悯又厌恶的眼神看我一眼,说,决赛名单已经出来了,再改是不可能的。这样吧,我去跟那个出资人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补偿这孩子一笔钱。
眼见一切无可挽回,老娘皮顺了一下旗袍上浅浅的褶皱,她眼里泪光浮动,却笑如倾城名媛,艳烈逼人,她说,比赛不让我们上,那钱我们也不要了。
连陪跑都算不上,才热身完就打道回府了。
我和老娘皮窝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卖部里,在一台六寸电视机前看完了正式比赛前的花絮回放,还真的,镜头剪得干干净净,连一个我的侧脸也没有。
去的时候我们意气风发,出手特阔绰地买了机票,回程就只剩下买硬座的钱。超过三十个小时的硬座差点坐出我的痔疮来,我终于按耐不住,开嗓就骂,你个败家老娘们,你不要钱我要啊!头发长见识短的,难怪一直没男人肯收了你!现在好了,把屁眼子洗得比陶潜的菊花还水灵,结果被人一棒槌捅进直肠,白嫖!
老娘皮也不看我,阖着眼睛,摆出一脸的“唯道是争,何悔之有”。待我聒噪够了,她才开口问我,还跳舞吗?
恍惚以为我听错了,她的声音带着怯意,极不自信,闻所未闻。
不跳了,我爸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我等不了两年。我回答得特别坦然,笑着跟老娘皮说,这一次也不算两手空空,至少我觉得自己明白了两个道理,一是男生跳舞太娘炮;二是吃得苦中苦,不一定就能成为人上人。
四十岁的老娘皮突然就哭开了,眼泪吧嗒吧嗒,跟个小姑娘似的。
她一哭我就懵了,不知怎么劝她,只得装聋作哑,把脸转向车窗外。
外头的天色很快黑透,月光明明暗暗,车厢里也就斑斑驳驳,老娘皮哭着哭着就累了,一歪头枕向我的肩膀,慢慢睡过去。为免她着凉又为免将她弄醒,我小心翼翼地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自己在座位上佝成一团,瑟瑟发抖。
一片起伏的鼾声里我摸了摸心口,里头一只冰坨子,冻得结结实实。
我把横空出世的梦想留在了广州,随着火车一路向北。
北方好冷啊。
话扯远了,现在说回顾遥。
如前所述,我吃百家饭,也干百样活。因为我爸突然又犯了病,我顶替他给几个学生送外卖。那是我头一次进入大学校园,还是鼎鼎有名的戏剧学院,混迹在一众同气聚首又互看不惯的漂亮男孩女孩之间,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看静物,无论花草树木都觉新鲜,看活物,不管雌雄老少都不入眼。
大学就是大学,空气里都透着好闻的书香味儿。我在校园里乱晃,正逢秋光晴暖落叶簌簌,忍不住便骚性大发,扔下手里的外卖,腾空跨步,在连串的大跳之后作了个展臂飞行的舞蹈动作——
I believe I can fly.
有些不善的眼光瞥过来。管他们是不是把我当神经病。
脚尖刚刚着地,迎面便来了一个男人——
高出我半头,长相非常英俊。我铆在原地动弹不得,以目光与之短兵相接,来者温和,去者不善,十几秒钟后我招架不力,在他如春风化雨的眼神里彻底阵亡。
我当然认出了这张家喻户晓的脸,他是职场精英,也是民国阔少,是劫富济贫的绿林英雄,还是刀口舔血的黑帮卧底——那角色我尤其喜欢,经常光着膀子秀肌肉,专门就是给我们基佬意淫的。
我从娱乐新闻里知道,这个人是顾遥,而他不止自己会演戏,研究生毕业后还留校任教了。
“行啊,功底不错啊!”顾遥露出白牙,冲我笑。那笑容不同凡响,如一豆火于一片黑,又暖又亮,大杀四方。
“还……行吧。”一颗心莫名趔趔趄趄,在腔膛里乱撞,一双手都无措地不知往哪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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