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归设想,直到真正刻意接近讨好雁游以后,他才发现欺骗一个人会有何等罪恶感。在大巴上,雁游拒绝了他递出的药片的那一刻,他惶恐得头脑一片空白,但害怕之余,却又奇异地觉得有种解脱感:被识破了也好,终于不用再做戏了。
后来他一个人悄悄跑上山,藏在暗处静静等待。当看见雁游等人出现的时候,他几乎想马上冲出去。但想起外表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几岁的父母,想起舅舅描述的美好前景,又生生忍住。
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机心早已被人识破。
其实他也明白,自己的苦难不是伤害别的人的借口。正因如此,他从不奢望他们会原谅自己。
可是最终,他们却没有斥责没有辱骂,只有宽容与谅解。
能有这样的同学,他何苦幸运。
施林突然很想哭,又很想说点什么。但末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跟在三人后面,心中暗暗发誓:我再也不会辜负你们。
四人的离开与归来没有惊动任何人。唯一让人觉察有异的,是第二天同学们发现雁游身边多了只小奶猫。身子有点弱,连路都不太会走。大概正因如此,才被母猫丢下不管。
无论接人待物还是学识见闻,雁游向来表现出色,同学们一直找不到他的缺点。这下终于找到个突破口,顿时喜大普奔,纷纷向他开炮,嘲笑他眼光不济竟然养只小病猫。
但玩笑归玩笑,他们照顾起小猫来却比雁游还要尽心尽力。有人贡献出私藏的家制肉肠,有人自掏腰包和老乡买了牛奶来喂它,有人挑了最柔软的衣服为它铺起小窝……甚至连孟昊也悄悄把黄鳝藏了起来,在无人时认真地对雁游建议:“别做醉鱼面条了,炖个鱼粥喂它喝吧。”
无奈之余,雁游暗想,恐怕英老来了都没这么好的待遇。
虽然很想回去,但这里的工作一时半会儿没法结束,雁游也不能说走就走,只好忍住马上回去调查钟家的冲动,继续潜心学习野外作业。
广州,某幢平房内。
一名风尘仆仆的妇女陪笑侧身而坐,粗糙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局促不安地变换着姿势,指甲缝里还带着无法洗净的泥土痕迹。
见办公桌后的中年男子将她带来的花瓶翻来覆去地看个不住,却许久不做声,她不禁有点着慌,酝酿许久,才大着胆子开了口:“同志,我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如果不是家里出了急事等着用钱,也舍不得卖。听介绍人说,您愿给高价,不知……”
“高价只给珍品。但看看你这个,像什么话!”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姿势像在驱赶苍蝇,傲慢轻蔑之极:“豁口缺边,底足磨损,釉色不正,还不比上工厂新出产、五块钱一只的大花瓶。”
吃了一通贬损,妇女十分委屈:明明是出嫁时压箱底的陪嫁,平时只舍得供在五斗橱里,连插花都舍不得的漂亮花瓶,怎么突然变得连五块钱都不值了?
她太老实,加上这年代商人极少,所以还不知道,许多生意人天性贪狠如狼,再好的货色交到他们手里,都要被贬得一文不值。
虽然委屈,妇女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这位西装革履,看上去十分阔气的老板不肯收自己的东西。她不在乎被轻视,在乎的是这花瓶还能不能卖钱?眼见男子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她只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又端详半晌,男子才用一副施恩的口吻说道:“罢了,看在你大老远跑过来的份上,我就给你——”
尚未说出数目,里间电话突然响了。男子皱了皱眉,起身进屋。刚刚拿起听筒,立时脸色大变。如果那妇女也在场,一定会奇怪为何短短时间之内,一个人竟能变化如此之快。前一刻还高高在上,这会儿却是低声下气之极:“钟先生您好,好久不见,请问您找是有什么事儿吗?”
“好久不见?我记得上周才在四九城见过你。是不是还在记恨着我将你调走的事,天天咬牙切齿,所以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笑话实在太蹩脚,但中年男子却不得不违心地干笑:“哪儿能呢……钟先生就是爱开玩笑。”
“我今天找你,为的可不是玩笑。”钟先生慢条斯理地说道:“听说你刚回到广州就大展拳脚,打着高价的旗号,实则疯狂压价收购东西,是不是准备回总部邀上一功啊?”
闻言,男子顿时心脏一缩:自己回来才几天的功夫,不过收购了两三件东西罢了,风声却这么快就传到四九城。看来,公司里有他的眼线!
他立即慌乱地四下张望,但一堵堵白墙隔绝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其他员工的神情,只能在心里一边骂娘一边盘算,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这些狗东西,项博士分管时一个个对自己恭敬有加,如今姓钟的掌了权,就翻脸不认人了!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们招进来的!
只是,虽然肚里已经把各种粗口爆了一遍,他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声否认道:“钟先生又说笑了,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份而已。总部计划在这一两年内,举办一次华夏文物的展览会加专场拍卖,虽然早就选定了拍卖品,但展品却还未定。我不过做好本职工作,想为总部即将到来的辉煌出份力。”
“哦?这么说来,你倒是组织的大功臣了?”
钟先生言语看似温和,但男子如何听不出其中包含的丝丝凉意?像是一只冷血动物不紧不慢地爬上背脊,教他寒毛倒竖:“不敢,不敢……”
“我看你非常敢!”钟先生突然拔高了声音:“组织在华夏要长久发展,某些条件必须优渥!你为一时小利破坏规定,败坏了组织名声。照你这种做法,以后谁还敢和我们打交道?如果我没有及时发现,你就要成为破坏组织的千古罪人!”
饶是早领教了钟先生温文外表下的喜怒无常,男子还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低声下气地认错。讨了半天饶,钟先生发够了火,似乎觉得满意了:“鉴于你在广州的表现实在让我失望,即日起,你由负责人降级为普通员工。什么时候表现良好,再升回原职。”
降级?不到十天的功夫连降两级,同驱逐他出组织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还不是姓钟的当年拼不过项博士,现在一朝得势,开始小人得志地疯狂报复!
虽然知道缘故,男子却不敢有分异议。既然是报复,对方肯定不会听他的话,多嘴的话说不定下场更加凄惨。而且组织等级森严,下属不能质疑上峰的任何命令,否则将视为挑衅。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接受了降职,又如何挂断了电话。等失魂落魄地走出里间,在外面焦急徘徊许久的妇女马上迎了上来,努力摆出一副讨好的笑脸:“同志,我的花瓶……您还没说能给多少?”
男子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举起一只手,比划了一下。
妇女一下子脸色苍白,几乎快哭了出来:“只值五块?”
“不,五百,我给你五百!”
男子近乎咬牙切齿地说道,欣赏着妇女瞬间从地狱直升天堂的喜悦,有些负气又有些快意地想:你不是不让我省钱么?我就花给你看!民国末期的货色,老子开到清顺后叶的价格!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不知道的是,钟先生挂断电话后,脸色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老不死的项老头带出来的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差点儿抢在我的前面,把低价收购、为组织创造更大利润空间的办法给用了。幸好我发现得及时,马上阻止。”
身边的心腹连忙迎奉道:“先生英明。不过……其实相对俄罗斯、欧洲等地方的古玩,华夏的古玩市价已经很低了。要是再减少的话,会不会无法完成上面分配的指标?”
“你懂什么。高或不高,看的是国情物价!就连天子脚下,人均月收入也才几十块钱。而且现在华夏的古玩市场根本没有起来,就像华尔街股市一样,现在正是我们压价抄底的好时机。等过上一两年,组织开始造势,我们才能赚得更多。”
“原来如此,我受教了。”心腹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旋即又有点犹豫地问道:“可是……古玩市场价格并非我们能左右的,贸然走低,卖家能接受吗?”
钟先生冷笑道:“别忘了我们组织表面上是米国最大的拍卖行。如果我们说只值这个价,那么——哼哼。组织将来会在国际上造势,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国内造势?”
说着,他取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名册拍在桌子上。心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竟是份中英对照的份拍卖行评估报价清册。
趁心腹翻看的功夫,他又说道:“现在华夏国力不行,在许多人眼里,外国的月亮比国内的圆,外国的专家比国内有学问。你马上把这份清册发给各个有名的收藏家。先给收藏家们造成一种华夏古玩在国际上价值大跌的错觉,等这股风刮到民间,届时哪怕官方和卖家们如何鼓吹,也抵不住群众的盲从恐惶心理。那本书怎么说来的?对了,乌合之众。盲目与易煽动的永远是绝大多数,掌握真理的少数派很少有市场。”
心腹连忙奉迎道:“先生真是学贯中西,比姓项的老头强多了,上头早该把您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