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禹凡黑着脸把纸揉成一团,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可笑了!
扔掉纸团,叶禹凡没有意识到那之后自己一直在习惯性地转笔,长时间地注视一个场景,分析场景构图和其中的透视关系,或盯着一个人一直看,看对方和别人长得哪里不一样,如果在纸上表达该怎么做。
有一次,他看的是一个在操场做引体向上的男生,对方身体流畅的线条、结实的肌肉、有力的手臂和身上的汗水都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那种动态的美感、富有生命力的表现让他的双手都灼热起来,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去把那一刻画下来!
而被叶禹凡关注的那个男生,从单杠上下来后就脚步混乱地跑到同伴身边,叶禹凡清楚地听到他说:“那个是甲班的叶禹凡吧?他是不是有毛病啊?”
“啊!是他啊……他最近很出名!那个‘走神帝’就是他!”
“他刚才一直盯着我看耶,眼神好诡异!”
“听说他前段时间生了场大病,现在变得跟吸血鬼一样……”
“是啊,那皮肤也太白了,好恐怖……啊他跟着我们来了,快跑!”
“……”
那些下意识的行为,叶禹凡毫无知觉。
说过的、做过的、记住的事,时常发生混乱。
叶禹凡渐渐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个置身于人群之外的异类。
有时候,恍然间会有人问他一个莫名的问题,譬如“你干什么”或是“你怎么了”,叶禹凡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怕自己说得和做的有偏差……
他开始融入不了群体,大家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不管是钦慕、新奇、还是鄙夷不屑。他开始游离,尽量少说话,少动作,有时候默不作声地呆着,就是一整天。他开始独来独往,偶尔自言自语,真正表现得像个怪人。
半年前,叶禹凡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产生厌学心理。
他厌烦了日复一日呆在教室里,面对着繁复的作业,他开始幻视,纸上的字符会无故变化、跳动甚至消失。
在课堂里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大脑叫嚣着想要得到解放——冲出去,冲出去!不要呆在这里!去外面的世界!
就在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促下,叶禹凡真的起身走了出去,他无视老师和同学们惊诧的目光,兀自走出了教室,离开了校园。
外面的空气缓解了他的胸闷,宽阔的空间让他觉得自由。
他漫无目的地在外头晃荡着,看这个城市的天空,绿地,马路,建筑,行人……一切都是那么舒畅,但是也很寂寞。
这个时候,有人正在学校里上课,有人在办公室里上班,有人在工地上为这个城市添砖砌瓦,每个人都在为着前途或者生存而奔波。
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目标,可他却无所事事。
我能做什么呢?如果我不读书,我还能去干什么?
叶禹凡想,我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呢?
他在市中心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感受着阳光的转移,寒冷的空气似乎把时间冻得特别漫长。
“我在上面讲话,他居然就这么站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还想不想读书?他还把不把我这个老师放在眼里?”学校那边,班主任第一时间就给叶父打了电话,“他无视纪律的行为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
叶父一边道歉,一边担心叶禹凡去了哪里,这段时间他成天提心吊胆的,为儿子操心得都长白头发了!
可没想到,叶禹凡一到吃饭时间就自觉地回家了。
叶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也没追究儿子的逃学问题,而是先关心他去了哪里,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叶禹凡道:“就出去随便走走。”
叶母脾气一上来,本能地就想批评叶禹凡,被叶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叶父语重心长道:“你如果不想上课,记得跟老师写个假条,可以回家,也可以去人多的地方转转,但千万记得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也要像今天晚上一样按时回家,否则我们都会担心你的,知道么!”
叶禹凡闷声“嗯”了一下,低头开始扒饭,他很饿,最近也不见得消耗多少体力,但他总是很容易饿,看到什么都想吃,也可能是前段时间生病后体重掉太多了,现在身体本能地想要补回来。
饭后叶禹凡还啃了个大苹果,被叶父招呼着下了盘棋,第二盘下到一半后,他走神了,过了一分钟,开始拿着棋子在棋盘上划拉,又把叶父那方的棋子都挪动,摆成奇怪的形状,一脸兴奋。
叶父默默地看着儿子,一声不吭,最后他试探性地问:“好玩吗?”
叶禹凡微微点了下头,继续把棋盘和棋子当积木玩,叶母站在不远处,看得眼眶发酸。
晚上叶父和钟医生通了电话,虽已下决定不再治疗,但钟医生再三劝说,并愿意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咨询,双方才维持了联系。
叶父也觉得,专业人士对他们多少还是有帮助的。
“逃学吗?”钟医生沉吟道,“这可能是小禹知道自己得了精神病后,产生的‘人际排斥和社会拒绝’现象啊。”
“是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吗?”叶父问。
钟医生:“有这种可能性,他是去外面找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还是单纯的不想见到那么多人?不过这些情况暂时不需要太担心,他虽然精神有点问题,但人却不傻,而且他都是十五岁的人了,一些基本安全意识还是有的。”
……
挂了电话,叶母急问:“怎么样了?”
叶父叹了口气:“钟医生让我们不要给他太多的限制,如果他不想上课,也不要强迫他去上,更不能把他关在家里。”
晚上睡觉,叶母躺在床上不自觉就哭了出来,越哭越伤心,喃喃着“怎么办”……想通“放弃治疗”是一回事,但承担由此所带来的折磨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还没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受“优秀的儿子已变成神经病”这个现实。
叶父握着她的手,也不安慰她,等妻子哭累了,哭完了,才问:“好些了么?”
有的时候,哭也是一种解压,可是他是男人,他是不能哭的。
“不是都已经做了决定么,还哭什么呢?”叶父柔声道。
“你就不难受么?”叶母带着哭音道。
“难受,”叶父缓缓说,“难受也没办法,就当是人生给我们的考验吧,古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别跟我文绉绉的!”叶母打断她,心情却是舒缓多了。
叶父:“其实我觉得吧,小禹这样也挺好的。”
叶母:“啊?”
叶父:“他从小都和别的小孩不同,比别人聪明,比别人成熟,比别人优秀,也总是不让我们担心,这十五年来,他几乎没有依赖过我们,我有时候觉得,我的存在就是给他提供房子提供学习环境,供他吃饭学习,其余精神方面的依靠一点都没有。可是现在他变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时,很幼稚,也会闹别扭,发脾气,还会犯错误,就像个小孩一样。”
叶母:“……”
叶父:“你不要老觉得他有神经病,他跟那种疯人院里的疯子能一样么?要是不知道他之前的症状,没有人会把他当神经病,你看他在学校里那么久,有人说他像神经病么?顶多行为上比较特立独行罢了。”
叶母:“上次他打人……”
叶父:“也就那么一次!除了那一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比别人更有暴力倾向!包括之前他画画,我们看不懂,他又哭又闹的,我也只觉得,是他自己在难受,在痛苦。”
叶母:“……好吧。”
叶父:“有一句话说,你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样的,你一直想着儿子有病,那他没病也变得有病了。我看小禹跟别人家那种叛逆的、不学好的孩子是很不一样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至少有一部分人格已经是成熟的,正常的,而新出现的那一部分……或是说另一个人,我们不大了解。到目前为止,他也就是喜欢画奇怪的画,不会下棋,胃口比较好,饭多吃了两碗……”
叶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你一说还真是的。”
“是吧!”叶父来了劲:“今天晚上下棋下到一半,我看小禹就变成另外个人了,他明显不把象棋当象棋,而是把它当成另外一种玩意儿,还玩得津津有味。但是我们有必要说象棋一定是用来下着玩的吗?我们以成人的思考方式去限制他,会觉得他做什么都是错的,但如果我们把他当小孩呢?”
叶母承认:“对,没有任何规定说象棋不能当积木玩,就像小孩,什么都能拿来玩。”
叶父:“我们只是现在还不够了解他,或许有一天,我们能够了解这个……另一个人的想法,就像钟医生所说的,我们要试着跟他沟通、交流,不要强迫他按照我们的规则去生活。”
叶母:“你说,他要是逃学在外面,忽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也不认得回家的路了,那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