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话,年幼的陶思非并没有完全理解,他只是懵懂地觉着,夏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对于“厉害”的定义,就是那人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是的,能把画画当成吃饭睡觉,实在是太厉害了!
陶思非开始时不时地观察那个人,那个人画画时的表情那么认真,投入时废寝忘食的态度让人向往,那个人从不觉得累,不像他见过的其它大人。
孩子大多叛逆,长辈说你该向西,他偏要往东,那个年纪的陶思非也一样。如果有人强迫他呆在画室里,他就想着逃出去,可一旦没人管他,逃出去就没有任何刺激感了,那时他反而希望,夏骁川能管管他,无论批评还是教育,他希望自己被注意到。
学生希望被老师关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好好学习。
陶思非耐着性子扑在画板上画了数天,每次自己为过了大半天,可分针才在钟盘上转了小半圈。画的画也是大多虎头蛇尾,一开始认真得不得了,最终总是草草结束。
一次,他画到一半又开始不耐烦,拿着笔开始乱涂,就在那时,夏骁川忽然制止了他。
“别急……”夏骁川走到他身边,道,“如果画不下去了,就放下笔,出去走走,等什么时候有心情了再继续。”
陶思非迷茫地看着他:“能画一半就停下来吗?”
夏骁川:“当然可以,你看我,一幅画,有时候会画好几天,甚至好几周。”
陶思非依言,不再强迫自己在不想画时画画,有时候只画了几笔,就停下来,去看夏骁川的画。
关注那个人越久,就越希望自己能离他近一点,希望自己成为他手中的笔,他笔下的画,他眼里的世界……他在想什么呢?他为什么能画出那么漂亮的颜色?他为什么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就连一株草,都能耐心地画上一天?
有时候,教育并不一定要说教,为师者的身体力行可能会给孩子更大的触动,或者说,树立榜样。
一旦心烦气躁,只要看看夏骁川的背影,他就能安静下来。
渐渐地,他开始进入状态,跟着夏骁川,一学就是五年。从八岁到十三岁,从一无所知的孩子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夏骁川的学生,夏骁川也从未带他出席过任何同行的交流场合。
他问为什么,夏骁川说,画画是一个人的事。
他说有人看了自己的画,觉得很漂亮,想问自己要一幅;夏骁川说,夏家的画从不外传,我不阻止你把自己的画送给别人当礼物,但如果你送了,请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你的老师。
他问,夏先生,你画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开画展,让别人都来欣赏你的作品;夏骁川笑着说,食寝之事,无需炫耀。
……
五年习画磨平了陶思非毛躁的性格,他从夏骁川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为之后三观建立形成了无法磨灭的影响。
学画的过程中,陶思非也知道了不少有关夏骁川的事情。
夏骁川是六年前被柏家二子柏长青从国外带回来的,他的家人在他出国期间都已逝世。 回国后不久,柏长青因公远赴他国,托官林运照顾孤身一人的夏骁川,因此,夏骁川一直住官林运为他租下的别墅内。
柏长青离开后,夏骁川的性格变得越发孤僻,不愿见任何人,官林运担心他太过闭塞,劝让他收几个学生调剂心情。
可夏骁川怕吵,本来连陶思非都不想收,官林运自作主张地把人带了过去,夏骁川不好意思遣退,便留了下来,只是收了陶思非后,他就不愿意再收别人。所以,他就成了夏骁川唯一一个学生……得知真相后的陶思非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郁闷。
他还听说,夏骁川因亲人骤亡,精神受刺激出了一些异常,可他见夏骁川除了时常发呆,并没有什么地方表现得很奇怪。
五年中,陶思非唯一一次见他失态,是在第四年深夏的一天傍晚。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次日就是官林运的婚日,那场婚宴办得极其低调,他是在前天晚上从姆妈处得到的消息,还被叮嘱不能与夏先生提起。
年少无知地他问了为什么,在他印象里,官林运和夏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朋友结婚,哪有不被告知的道理。
姆妈神神叨叨地答了句:“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总之莫要在夏先生面前提起就是了,回头你表哥也会叮嘱你。”
果不其然,当晚他就接到了官林运的电话,让他这两天都不要再去画室,说夏先生身体不适。
次日,他左思右想,觉得老师病了,他理应去探望,遂揣了两枚茶叶蛋就出门了。
傍晚时分,陶思非出去没多久就下起了雨,好在两家距离不远,他飞快地跑到夏骁川的住处。
他在门口大声叫着“夏先生”,却无人应答。夏骁川给他配了钥匙,他自己开门进去,寻遍了整幢楼,只在厨房里找到了正在打瞌睡的保姆。
“先生没有在画室吗?”保姆也很奇怪。
两个人分头找,外头雷声轰鸣,细雨转眼倾盆,陶思非着急得不得了。
也不知找了多久,陶思非最终在花园里看到了他——那人孤零零地坐在园子里的石椅上,薄薄的衣衫裹着他纤细的身体,已被雨淋了个透,头发贴在额上、耳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他仿若未觉,就那样呆呆地坐着,那双在陶思非眼里如同魔法师一般的双手,紧紧地抠着冰凉地石椅面。
他的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明明是盛夏的雨,却让人觉得,像在他身上覆了一层冰。
而让陶思非揪心的是那人的眼睛,一双一眨不眨的泛红眼睛。
……他在哭……
很久以后,陶思非想起那一瞬间,都会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而当他之后知道了许多被掩盖的真相与秘密后,更加不可控制地为那个人所悲伤,甚至因此衍生出一些可怕的执念。
他虽是他唯一的学生,可对他来说,自己估计连“无心插柳”都算不上,自然不被在乎是否成荫,他只是他短暂生命中微不足道的点,分量重不过他随手几笔的草稿。
可自己对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感情?
师生?不,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仅仅是师生,他不会在那人去世以后,离开那个物是人非的地方,再不想回去。甚至在那之后,他几乎没再和官柏二家有过瓜葛,只与一些并未牵扯其中的后辈有些若有似无的联系……
“后来呢?”Ian急不可耐地问,他对哥哥未明说的“秘密”非常好奇,也是第一次听哥哥讲这个故事。
Kevin站在窗边,怅惘中带着神思——陶思非,就是他的中文名, “后来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Ian大叫起来:“太吊人胃口了!”
Kevin沉默不语,Ian又是抱怨又是感慨:“哎,真是羡慕你,那样好的一个人,我也有幸跟他学习就好了。”
有幸吗?Kevin苦笑,到底是幸还是劫?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钦慕过他,可他这辈子,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跟着夏先生学画画那几年,你还在姆妈的襁褓里呢。”Kevin调侃道。
Ian问:“你为什么之后不学画了?”
Kevin顿了顿,道:“就算我画一辈子,也不及那个人的十分之一。”
何况,他很清楚自己画画只是为了能呆在那人身边,既然那人已经不在了,自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画画呢,只能徒惹伤悲罢了。
Kevin叹了口气:“回归正题吧,我想资助S.A.Fale,就是因为他的画风和夏先生非常相像。”
Ian问:“可你为什么会怀疑叶禹凡是S.A.Fale呢?”
在皇家艺术学院还在办主题展时,Ian就知道哥哥在关注S.A.Fale了,S.A.Fale的神秘身份让Kevin伤透了脑筋,他通过各方渠道打听都无果。后来看到官方公布S.A.Fale开放资助,Kevin几乎是第一时间提交了资助意向书,可惜最终也被驳回了。
之后,Kevin通过私人渠道调查,把S.A.Fale的可能身份圈定在了一个较小的范围,并推断他极有可能是个中国学生,Ian也看过那些资料,还在名单上见过叶禹凡的名字。
前几天Ian救了叶禹凡,在对方掉落的速写本一角,见到了他的名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Kevin。
“我和叶禹凡只有一面之缘,是新年时去MR年度视察时,得知他的英文名叫Shotray,”Kevin幽幽道,“夏先生的英文名,也叫Shotray。”
Ian不解:“……英文名重名的太多了,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一开始我也没多在意,但是,”Kevin看向Ian,道,“今天我看到他的速写本,几乎可以确定,叶禹凡就是S.A.Fale,尤其是那幅《盛夏的绿叶》,画风和S.A.Fale的如出一辙。”
Ian无力反驳,没错,画是最好的证据,可是,“我有一点疑惑……如果凡是S.A.Fale,那等于是说凡的画风和夏先生相像,可是依凡的年龄,根本不可能见过夏先生,我听说他是宁城人,和夏先生的祖籍也并不在同一处,那么他会叫Shotray这个名字,应该是纯属巧合。”
Kevin:“嗯……”
Ian:“也就是说,你因为一个巧合把他列入了怀疑对象的范围,却正好发现他就是那个正确的人,这样一来,就连‘巧合’都变得可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