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门的一切都一如当年,灵池灵洞遍地都是。
众人在这里调养起来简直事半功倍,只除了白柯。
心绪不平,只会导致邪气入侵,心神难控。
他总会在调息的过程中突然陷入一些梦境里,梦里有提着酒壶四处逍遥的余贤、年少的沈涵和邬南,还有皮猴一样的君霄。很多很多年以前,几乎记不清的那些琐碎事情会在梦境里翻涌出来,应和着现在的玉生门,几乎让人难以分辨是真是幻。
他每每从那些不受控的梦境中挣脱出来都要费好半天来平缓气息,只是面上依旧淡淡的,平静得让人看不出端倪。
可事实上,那梦境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难挣脱。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静地滑过,转眼就过去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清晨,轻薄的雾气在玉生山中缭绕,间或夹着几声悠远的鹤鸣。
余贤和君霄早早地等在了玉生门地界的禁制旁,不消片刻,白柯和邬南也飞身掠了过来。
“师祖急召我们来是——”邬南落在君霄旁边,低声问道。
“带你们去见一个人。”余贤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我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跟我走吧。”
邬南不知怎么的左眼皮突然跳了两下。
他疯了太多年刚恢复没多久,所以许多事情并不清楚,但白柯却想起了之前在君霄的秘境里,余贤说过的一句话——等一切尘埃落定,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正如他所猜测的,众人跟着余贤出了玉生门的地界,穿过了好几个省市,落在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前。
这居民区都是几十年前的建筑,一条条巷子七拐八扭的,极容易迷路。
白柯他们边跟着余贤穿过几条巷子朝深处走,边听他解释道:“我算了算,今天恰逢涵丫头这一世满月,能在这处看到她。所以带你们一起过来。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好我们——”
这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止住了步子。
因为前面不远处的小巷子里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有些轻又有些急,听起来慌慌张张的。
下一秒,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些小的女人从巷子拐角处转过来。
她生得高而瘦,面色不太好,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衣服普普通通,颜色很素,走在街巷里十分不起眼。
那女人手里还抱着个襁褓,里面裹着个睡着了的孩子。
她走到一个独院前左右环顾了一下,迟疑不定了好一会儿,然后蹲下身,把手里抱着的襁褓轻轻放在了院门口。
也不知是年纪太小还体会不到骨肉相连的难过,或是所有心情都被慌张盖住了……那女人放下襁褓,几乎没有多看一眼,就忙不迭离开了,一直跑到了巷子的那头,快要拐弯了,才突然顿住步子,回头朝襁褓望了一眼。
以白柯他们的目力,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女人几乎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睛,面色有些茫然地呆站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上去几乎要迈步重新走回来了。
可也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了石板被踩的响声,把女人从茫然中拉了回来。
她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似的跑过拐角,再没了踪影。
白柯他们在原地站了会儿,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地上的襁褓上。
邬南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道:“这是……师妹?”仿佛再大声一点点,那襁褓中的孩子就会被吵醒似的。
余贤皱着眉,沉声“嗯”了一声。
他们一个没想到欢欢喜喜赶过来看到的确实这样的情景,一个大约有太多回忆在脑海中翻涌,居然都愣在了那里,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君霄二话不说抬手一招,那个小小的襁褓就落入了他的手中。
可当这小小软软的奶娃娃真的落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怎么抱才好,半点经验也没有,真是白瞎了五千多的岁数。
白柯看不下去他那别扭的抱法,拍了拍他的手,把奶娃娃接到了自己怀里。
可他也忘了,虽然当年沈涵刚入门下的时候,也是后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娃娃,可他这甩手掌柜还真没抱过她几次。
所以他抱得不比君霄好多少,手都僵硬了。
被这两人连番刺激了一下,余贤这才反应过来,他一巴掌拍开邬南的手,自己伸过去从白柯怀里接过了襁褓,道:“没一个指望得上的!”
小娃娃实在太小,肉嘟嘟的,身上每一处都是软的,几乎连骨头都摸不到。隔着襁褓都生怕把她捏坏了。
众人将她围在其中,看了好一会儿,就听余贤笑了笑道:“看来你这丫头注定还是要跟我们回去的……”
当年的一大家子,至此终于齐全了,历经了千年的生死别离,现在重新聚在了一起,回到了玉生门,一个也不曾少。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觉得心里忽地放下了一个隐形的担子,欣慰无比。
可也正是因为一直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个担子也撤掉了,所以众人都有些过分放松了,如此的后果便是被体内没有彻底清除干净的邪气影响了一夜。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梦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再次回想的经历。
而这其中,在梦靥中陷得最深的便是白柯……
第74章 惊醒
所有在心底深处蛰伏着的心病都一一被翻搅了出来。
他梦见小时候白净乖巧的邬南整日抱着经卷,坐在云浮宫的门槛上,小小一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半懂不懂的东西;会在他回到云浮宫的时候,抬起头乖乖地叫一声“师父”。
那是他最听话最懂事的弟子,就像云浮宫边成片的青竹,总是温和有礼,带着股天生的谦恭。
而邬南身边总跟着一个小丫头,从小就爱哭,哪怕被抢了口吃的,也像是碰到世间最令人伤心的事情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转眼间,就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师兄后头。
那是他最小最娇惯的徒弟,从没吃过什么苦头,就像人间四月满枝的桃花。
可在梦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笑嘻嘻地冲他喊了声“师父”,而后便被迅速拉长了身影,在一片金光和血色的交织中,变成了一具老皱的尸体和一个满眼通红杀气四溢的疯子。
巨大的令人揪心的对比被这样连接起来,让陷入梦靥的白柯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这样的场景一遍一遍地回放,每多回放一遍,就会变得更狰狞可怖一些,到最后,那具尸体满是皱纹的脸,和疯子通红的眸子如同扭曲的妖鬼一般,绕着白柯一圈,将白柯围在其中,不论转向哪个方向,都无法避开。
而后在那些扭曲的场景中,又多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那声音冲白柯喊着“闷蛋”,却时远时近,而且极为模糊。
接着,余贤吐着血功力全散的场景也出现在了场景之中,老去的沈涵以及疯掉的邬南一起,一声声喊着白柯。
他们三人的声音交错着,时高时低,身影时明时暗,如同鬼魅一般。
白柯头痛欲裂,可又无法将这些场景从梦中清除出去,只难受得脖颈间的青筋都突了出来。
他摇了摇自己的头,好像这样就能将围绕在他四周的那些都摇散似的。可随着他的挣扎和摇晃,那些场景也只是变得更为扭曲,声音变得更像鬼魅而已,中间还夹杂着小时候的邬南软软的说话声,沈涵的哭声,余贤肆意的笑声……
白柯在梦靥中只觉得自己周身脉络都胀痛无比,像是又无数股气流如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着,连喉头都是腥甜的,张嘴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可梦靥似乎根本不打算放过他……
先前的场景还未消散,又一个身影浮了出来——
那是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君霄,他身上的黑袍松松的搭着,看起来似乎大病缠身一样,眼下的阴影很重,额间也有股萦绕不去的黑气。
但是他看着白柯的表情却是难过而温柔的,深不见底。
这样的君霄白柯真正切切地看到过,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君霄被困在冰魄上的那一魂。
当初刚见到的时候,他还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也不懂为什么会在冰魄上碰到和君霄一模一样的身影,现在记忆全部恢复了,再在梦靥中见到当时的君霄,还有他的目光,白柯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猛地揪紧,再也没有放开。
他被心脏那股乍然的剧痛搅得忍不住弯下了腰,目光却依旧停在前方,迷离得有些空茫了。
邪气侵体,未散完全,之所以会害无数人走火入魔,就是因为会在这种时候放大人的情绪,让人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干扰人的神思。
白柯刚开始还能不断告诫自己这是梦靥,倒后来便渐渐有些混乱了,现实和梦靥的区分变得越来越模糊,而被围困在扭曲的情境中的白柯,眼神也越来越茫然、空洞……
而随着体内邪气占了上风,扭曲场景又变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朝最坏的方向发展,所有人都落得了最惨的结果。
沈涵干枯的尸体突然消散成了齑粉,消失不见,连一点念想都没留下;邬南狂性难抑,最终爆体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