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钉入肉的一瞬间,白柯余光中可以看到沈涵捂着嘴猛地颤了一下,像是把惊叫咽进了喉咙里。
可他顾不上沈涵的反应,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以及心脏都感同身受似的剧痛起来,就好像那长钉没入的是他的皮肉一样……
他宁可是他自己的皮肉。
随着长钉入地,整个石台像是启动了什么机关一样,嗡嗡震颤起来。
邬南脸色苍白,却一声不吭,紧咬牙关的一瞬,可以看到他脸颊边的虎爪骨都抽动了一下。可他并没有停止这有些骇人的行为,只见他嘴唇无声地微动了两下,被长钉钉穿的五处便汩汩流出了鲜红的血液。
那些血液积聚在他四肢周围,和他极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得刺眼的对比。
他微阖双目,轻叫了一声:“师妹。”
石台外的沈涵猛地一震,这才如梦方醒般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运气打坐,虚浮到半空,就着旋转的风刃,将沉厚的气劲和灵力从双掌中推送出去,而后食指微弓,以虚空为纸,笔画牵连刚柔并济地在风刃中刻下了繁复的符文。
最后一笔落下,她轻叱一声,就见汩汩积聚在邬南四肢周围的温热血液突然像活了一样,开始在石台上游走出蜿蜒的纹路。
鲜红的血像是灵蛇一般,朝四方以不同的步调延伸,弯曲扭转。
很快……无数条血线在邬南头顶处汇集,牵连成一线。
从白柯的角度可以看到,四散蜿蜒的血迹在石台上绘制出了巨大的符文,将邬南整个儿圈围在其中。
可这却并不是结束,邬南的血也并没有停止流出。
只见这符文组成的法阵正中,陡然出现了一方水似的镜面,镜面里头却和外面并非同样的场景——
那是一间石室,石室正中是一张散着寒气的冰床。白聆尘正面无血色地躺在冰床之上,几乎看不到一点生息。而病床边抬掌坐着的,正是君宵。只是此时的君宵瘦的几乎脱型,就连白柯都差点没能认出他来。
他的嘴唇干枯,裂了数道,脸颊都瘦的几乎凹陷下去。挡也挡不住的疲累从他的脸色中泛出来。他耗干了心神和灵力,几乎分分钟就要倒下不省人事。
可即便这样,他却依旧笔直地抬着双掌,流动的气劲泛着淡金色,依旧源源不断地从掌中输出,运送至白聆尘身下的法阵上。
沈涵在护阵过程中忍不住睁开双目看了一眼那镜中的情景,眼睛便又变得通红。
掌中的气劲跟着情绪微微颤动了一下,她这才强行按捺住心头的难受,再度闭上眼,稳住气劲。
石台上鲜血流动不息,汇聚起一股巨大浑厚的灵力,从邬南的心尖处涌出来,源源流进阵中的镜面中。
冰床边坐着的君宵似是有所感应,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皱起眉头。
可邬南他们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一旦起了头,整个阵便如同疯了似的运转起来,鲜血一直未曾停止涌动,反倒越转越快,从邬南心尖涌出去的灵气和气劲也越来越汹涌,渐渐的,居然有种收不住的架势。
禁术之所以称之为禁术,自然有它的原因。
这点邬南懂,沈涵其实也懂。
邬南说,这阵若依常态并不会要人性命,可如果能依常态,还怎么叫禁术?
他早已做好了一旦有差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护师父一程的准备,只是没说出口。沈涵也早已做好了稍有差池便要以命保师兄师父一命的准备,也没说出来。
这大概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了。
血失得多了,邬南整个人都变得恍惚起来。白柯看见他被钉在石台上的手抽动了一下,嘴唇开合几次,却依旧没能发出什么声音。
只是已经这样了,他却还在撑着,因为这阵法还没完成,在血将尽未尽之际,还要有最后一步,才算是阵成。可他几乎已经意识不清了,手指努力了很久也没能再抬起来一些。
沈涵睁眼看到的便是气力将尽的邬南,只怔愣了片刻,便抿着唇抬掌重新在虚空中以指为刃,画起新的符文。
虽说师兄妹三人中最擅阵法的是邬南,最不擅长的是沈涵,可在这一刻,她仿佛万顷成竹在胸,似乎这符文已经准备了许久,只待这一刻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笔落符成,原本意识恍惚的邬南周身猛地一震,诧异地睁开眼,就见劲厚的灵力和气劲从沈涵身体中抽离,一股脑儿涌进了他的经脉里。
第60章 梦靥
邬南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涵,张口想说什么,却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脖颈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看口型似乎是叫了一声“师妹”,可惜,此时的沈涵已经看不见了。
灵力和气劲流泻得太多太快,已经超出了她的负荷。
邬南动了动手指,想中断这个法阵,可也已经为时太晚了。在场的两个人都已身陷囫囵而不可拔,没有回头倒带重来的余地了。
法阵越转越快,所需要的灵力和气劲也越来越多,像是从高坡冲下去的马车,想刹也刹不住了。
白柯站在困局之外,双眼里满是血丝,他和阵中的邬南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沈涵明艳如桃花般的容颜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魂,迅速地枯萎下来。
那个就被师祖、师父以及两位师兄宠大的丫头,那个被师兄说句长得像毛猴就能哭得肝肠寸断,蹭破一层皮就能嚎出三里地的小姑娘,在这种时候,居然一声都没有哼过。
白柯突然闭上了眼。
浓黑的眼睫颤动着,上头还沾着之前的雪,只是已经凝成了水,晕开成湿漉漉的一片。
后面的画面他已经不像再看下去了……
可是即便他闭上了眼,脑中被牵连而起的片段却依旧恍如昨日,残忍地继续放着最后的画面——
沈涵佝偻如老妇一样的身子在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睁开的双眼依旧青白分明,如同少年时一样,只是整张脸已经变得干瘪老迈,满是皱纹,而眼泪,就从她那双眸子里漏了出来,沿着眼角的沟壑,落在了地上。
在她倒地的瞬间,阵中的邬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个岔神,没能稳住法阵,以至于沈涵最后被抽出来的大股灵力和气劲直接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一时间,只见他周身筋脉暴突,眼睛里一片血红,痛苦地哀嚎了几声后,彻底失了正常的神智。他抑制不住周身乱窜的气劲,像头疯了的狮子一样,用尽力气从渐弱的法阵中挣脱出来,眉心闪过一阵血光,而后一个闪身,便再不见踪影。
一切都历历在目,在白柯的脑海中自动地反复地回放着。
他一时想不起来当时昏迷在云浮殿中的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画面,或许当时魂体也有过一瞬的脱离,追随两名弟子来到这石台,看到了这一切,而后变成了长长久久难以忘怀的一场梦靥。
他从丁点儿大便捡回来养了百年的弟子,最后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还有一个……
白柯缓缓睁开眼,眸中隐隐含着一片红。
这一场颠沛的幻境似乎是想带着他把他那漫长的一生最痛苦的回忆一一回顾一遍,不把他逼疯不罢休似的。
他几乎不用睁眼,也知道他即将看到什么景象——
那大概是他上一世最后的经历了……
当时,被他豁出半条性命封住的“冰魄”沉寂了不到百年,居然被新起来的一个无名小派给重新翻搅了出来,闯下大祸。
那“冰魄”再出世后,势头比之前还盛,一时间竟然没有大能可以将其压住。
那伤人害命的邪物就像是饥饿了千百年一样,从苏醒起便开始疯狂地吸食灵力和精血,上到高人大能,下到平民百姓,但凡被那邪物沾上,瞬间便会被抽成一具空空的皮囊,最终化为一摊血水。
一时间简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即便想明哲保身不蹚浑水也不抵用,因为那邪物逸散出来的黑气简直无孔不入,躲都躲不开。
况且别人保身可以,他白聆尘却不行。
因为那新冒头的无名小派的创派者是个疯癫之人,那疯子不是别人,正是从他玉生门下出去的邬南。
别的门派可以龟缩,玉生门却不得不横身挡在前头。
可在那样的情况下,挡在前头的门派死伤惨重,窝缩在后的却也好不了多少。
他不可能就那样坐视那邪物继续肆无忌惮为祸人间。
所以,他也做了曾经他那小弟子做过的事情,动了禁术。
余贤常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白聆尘捡回来的一干弟子别看性格千差万别,骨子里却和他一样,有股子一脉相承的疯劲,拉都拉不住。
白柯在陡然而起的风啸声中睁开眼,果然和他预料的一样。
眼前的情景是一片血海,有哀嚎和惊叫,有哭喊和垂死低吟,那是怎样的一番混乱战局,在他漫长的一生中都极为少见。
他虚浮在半空之中,脚下是那块巨大的冰魄,冰魄上是他刚落下的符文,禁阵的纹路正在迅速结起,最终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型的法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