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
只要不是涉及到生死的恩怨,如果没有真正绝交到老死不相往来,而是继续呆在一起,住在一起,日积月累地相处下去,各种琐事、突发状况会一点点打磨掉你的锋芒,最终两个人又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只是心中还是梗着一根刺,时不时地出来刺痛你一下。
朋友是这样,夫妻是这样。
但我不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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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郑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管家大概以为是自己多嘴搞出了大事,忧心忡忡的样子等在门口,我一看他,他的目光就躲躲藏藏的。
据郑敖说,因为他“去得急,只带了两辆车”,回来也是两辆,我和郑敖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只有个司机,郑偃他们都在后面,是辆面包车,我看郑偃下来的姿势十分别扭还觉得奇怪,结果他把车门一拉开,里面三个人坐成一排,分别抓住羊驼的脚和脖子,抱着羊驼,让它横躺着,羊驼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这几个保镖都是年轻小伙子,嘻嘻哈哈的,最后一个下来笑着抱怨:“这只草泥马踢了我几十脚。”
“吵什么。”郑偃年纪不大,却像个小老头一样训斥他们。
郑敖跟受了重伤一样,一面走还一面把身体压在我身上:“小朗,我脚疼……”
我真想知道我那一巴掌是不是灌注了内力,为什么他能在这一个小时里把全身上下都疼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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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将功折罪,提前吩咐厨房准备好了热汤,还陆陆续续端上来不少菜,大概是一早就准备好,到家就开始炒的。郑敖把大衣一脱,里面是一件浅灰色衬衫,他长得高,腰肢长,懒洋洋趴在桌上:“小朗,我手疼……”
我横他一眼:“打人打的吗?”
他十分不爽地在桌上滚了滚表示抗议,头发差点拖进汤里,就是不肯拿起勺子。
“你把衣服脱下来,这样擦桌子更干净点。”我不搭理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脸好疼……”他装出可怜的语气:“不想吃东西。”
“那就别吃好了。”我已经在吃饭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饿,不过为了表示不理他的决心,我装作吃得很认真的样子。
他伸手抓住了我的筷子。
“我好饿……”
“你自己吃就不饿了。”
“小朗背着我去和人洗温泉,还不管我吃饭,想饿死我……”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小朗一定不喜欢我了。”
我正色看着他。
“郑敖,别装了。”
“我没有在装……”他演得起劲:“头好痛,手也痛。”
“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你并没有你表现出来的这么在乎我。”我把筷子放下来:“我不管你是独占欲也好,是想要我信以为真以后围着你打转也好,希望你适可而止。我们都是聪明人,戏演过了就没意思了。”
我原先的想法,是我们交往一阵,他或者会耐不住寂寞去找人上床,或者会发现我并不重要,而不再撩拨我。我觉得我可以和他虚与委蛇,维持表面平静。等到哪一天,我对他彻底死心。
但他入戏太深,几乎连他自己都骗过去了。
演戏最怕人当面戳穿,我也并不想吃着饭就忽然说这么冷厉的话,但是我更不喜欢他现在这副样子,好像我真的是他最在乎的人似得。好像他整天运筹帷幄勾心斗角,只要回来躺在我身边,跟我撒撒娇无理取闹、看着我虽然皱着眉头却也无可奈何地围着他打转就是他觉得最开心的事。这样的模式是李貅和陆嘉明的,是李祝融和我爸的,甚至可能是郑野狐和林尉的,唯独不可能是我的。
我天生配角命,他天生主角脸,我降服不了他,他也不会真的爱上我。
我以前觉得我只要呆在他身边,他真情也好,假意也好,甚至做戏也没关系,我在一边看着,心底洞若观火,我也能享受到。毕竟我那么喜欢他,只要呆在他身边就会觉得开心。
可惜我没这么豁达。
我天生是这样较真的人,爱与不爱都是彻底投入,学不会他这套三心二意的本事,也不要他三心二意的敷衍。我不适合玩这样的游戏,这规则也许很合理,很现代很科学,可惜不适合我。
郑敖的眼睛暗了下去。
“你觉得,”他停顿了一下,才把那个词说了出来:“你觉得我在演戏?”
我没有回答。
“我在演戏,我在骗你,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他伸手碰我的手:“这些天你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吗?小朗。”
“我不知道。”我躲开了他的手:“我什么都不敢信了,我只知道你不会爱上我,所以什么都不像真的。”
“也许其中有真的呢?”他问我。
“但你演得太逼真了,我不信你真的这么在乎我。”
郑敖自嘲地嗤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会明白,”他看着我的眼睛,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有雾气,遮去了那些情绪:“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小朗,不择手段,抓着一个机会,就要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小朗……”
“我不想懂了。”我别开了眼睛:“我曾经很想知道答案,我以为任何事都会有答案的,但是也许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我是真的在乎你,你看不出来吗?那些我连话都不想说的时候,那些我觉得冷的时候,我只知道去找你,小朗,你身边很暖和,你不适合这个圈子,你太暖和了,可是我忍不住把你拖进来……”
“但是我快冻死了!你看不见吗!”我甩开了他的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站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朝着他大吼:“你冷的时候可以找我,那我冷的时候又要怎么办呢!这个城市这么大,我总觉得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我连养只猫都不可以!你要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要我的一整颗心都系在你身上,那我就这样没有心地活下去吗!心是要拿心来换的!你这么聪明,为什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我,就算我拼命挣扎,就算我挥着拳头,拳头擦过了他颧骨,他还是紧紧抱住我,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
我很努力地没有哭。
我没有办法了,我很努力地做一个烂人,我也想冷若冰霜,我也想随便找个人上床,我也想像他说的那样,爽到了就好,但是我一点也不爽,我的心脏上像是多了一个空落落的洞,风从中间吹过去,把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了。
我快要冻死了。
他对着我笑,他装作一往情深,然而他不喜欢我。他这样骗我,这样演戏,然而他不喜欢我。
我没办法,变成那座坚固的、冷漠的蓝色冰川了。
他是我最最致命的软肋,我用尽了所有方法,都过不了这一关。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他不爱我,他不爱我,但只要他对着我笑,他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觉得又一点点好起来,我又开始憧憬,开始原谅。我没办法死透,没办法涅槃。
我太贱了。
爱一个人太贱了。
“对不起,小朗,对不起……”他一遍遍在我耳边道歉:“对不起。”
我没有说话。
我没有话可以说了。
“小朗,你要我的爱情,但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的声音明明在我耳边,却好像远在天边:“我会很努力地对你好,我不会再和人上床,我会一直陪着你,小朗,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很诱人,像这世上最美好的交易,他给我描绘了非常漂亮的一幅美景。仿佛只要往前一步,就是春暖花开,阳光灿烂,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他说我们可以回到从前。
我一直记得从前。
记得那天晚上,阳台上暗香浮动,他靠在我身上看书,我在给花剪枝,月光照下来,他对着我笑,像我此生做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美梦。
可惜我推开了他。
虽然艰难,虽然挣扎,但我最终推开了他。
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张了张嘴,声音是哑的,喉咙里像卡着锋利的倒刺,但我最终发出了声音。
“不行的,小敖。”
我爱你,是百分之百的投入,是百折不挠的固执,是连我自己都戒不掉的恶习,是仰望,是卑微,是一天一天带着笑意的注视,是只要想到你的名字就觉得欢喜,是把整颗心拿去献祭,筚路蓝缕,生死未卜。
你说你要拿东西来换,那样东西很好,非常好,很诱人,散发着香味,可惜那终究不是爱情。
因为我是给予了百分之一百的感情,所以我想要的也是同等的感情。就算对方你的是九十九分,也绝对不行。
你说的陪伴,大概也是很温暖的,互相依靠着,没有第三个人,没有欺骗和辜负。你会陪着我,我们好好地过。偶尔你觉得冷的时候,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抱着我的时候,我也会有些微的错觉,仿佛你真的爱上了我,仿佛我们这是在真心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