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并没有看乔知白,只是手上的动作却依旧没有放慢。许久,乔知白才听到那个老大夫慢悠悠地道:“依老朽看,你这弟弟可不是一般的那种娇气的人,这么点疼肯定是熬得住的。”顿了下,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再者说来,现下他昏迷着,对疼痛的感知要迟缓得多,你实在不必太过担心。”
说着,将最后一点衣料从伤口上剥下来,老大夫接过一旁小童子递上的已经消过毒的小匕首,斜睨了一眼乔知白,道:“你这弟弟受的伤也有几天了,不过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仔细处理过,有些地方伤口化脓,必须要将腐肉挖掉,不然的话后患无穷。”说着,想了想,提议道,“这场面对于亲属来说,怕是有些难捱。不如公子先去外面休息一段时间,待老朽将令弟的伤口处理好,公子再进来如何?”
听着老大夫提议要让自己出去,乔知白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但是当他眼角扫到凌子修那血肉模糊的身体时,他整个人却又顿住了,好一会儿,才咬了咬牙对着老大夫道:“那我弟弟就麻烦你了。”
老大夫点了个头,然后朝着一旁的小学徒使了个眼色,那个小学徒连忙伶俐地走上前去,对着乔知白清脆地道了一句“公子随我来”后,领着乔知白出了内室。
老大夫将手中的刀又放在火上烤了烤,转身正准备帮着躺在床上的凌子修挖去腐肉,一抬头却惊讶地发现那个本该是陷入深度昏迷的少年此时却坐在床铺上,冷冷地看着他。那一只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冷漠而充满戾气的光。
老大夫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武林人士他也救治过不少,所以看着凌子修如此,只不过是愣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恢复如常:“看样子你的意志力要比你的兄长想象的强得多。”老大夫淡淡说着,然后拿着匕首走近凌子修,“不过现在,作为老朽的一个病人,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耽误我帮你治疗。”
凌子修冷眼看着老大夫手中的匕首,片刻后,垂下眸子,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匕首放下,你退后。”
“什么?”老大夫有些吃惊地看着凌子修。他知道江湖中的人警惕性都非常高,一般轻易并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身上动刀子。那会让他们觉得受人制肘,任人鱼肉。这对一些在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来说,将自己的性命轻易交付于他人手上,这是非常忌讳的。
但是他可是他的大夫!
现在的情况,可容不得这个小子这么胡来。老大夫微微沉了脸,有些不愉快地问道:“难道你还准备自己来?打了麻沸散之后,你全身都不能动弹了,怎么可能自己动手?”
凌子修没什么感情波动地牵了牵唇角,趁着对方不注意,身体稍稍前倾,也不在乎动作过大会使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反而干脆利落地出招,劈手夺过老大夫手中的匕首,然后漫不经心地放在手上把玩了片刻。
冰冷的匕首上倒映着他那一只黑色的眼睛,一时间竟分不出那冷光究竟是来自于匕首还是源于他自己本身。
“那种东西,我不需要。”凌子修淡淡地说着,然后随手在身下的床上掰下一小块木头,直接放在了齿间咬紧,然后右手握住匕首,毫不犹豫地往身上长着腐肉的地方挖去。
乔知白在外间呆着,因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情绪反而更加焦躁起来。
一旁的小学徒看多了这样关心则乱的病人家属,应付的口才也早就练出来了,瞧了一眼乔知白,笑眯眯地就道:“公子您放心,我们师傅的医术在方圆百里内都是赫赫有名的。类似于您弟弟的这种伤这么多年来师傅不知道处理过多少次了,这次也一定没有问题的。”
“话是这么说,但是……”乔知白抿了一口茶,眉头依旧紧锁着,“怎么过了这么久,他们还没有弄好?”又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几步,最终还是忍受不住了,“我还是进去看看吧,在这里干着急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嗳?公子!”小学徒看着乔知白抬步又准备过去,喊了一声,发现拦他不住,便也赶紧跟在他身后追了过去。
但是还没等乔知白走进内室,他却突然看着老大夫带着医药箱,面色沉沉地走了出来。乔知白心底一个“咯噔”,赶紧快步走上前去问道:“大夫,我的弟弟怎么样了?”
老大夫抬了头,深深地看了乔知白一眼,半晌,意味深长地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但不管怎么说,令弟怕都是有大造化的狠角色。”
乔知白皱了皱眉,他并没有怎么听懂老大夫的话,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似乎并不是单纯地在夸赞凌子修。
乔知白像是抓住了什么,却又好像并没有完全抓住,脑子片刻混乱,无法兼顾,只得抓住当下最紧要的:“那小修他是没事了吗?”
老大夫点了点头:“虽然那些伤看上去比较吓人,但是却也不过都是些是皮外伤,没有真正地伤筋动骨。只要按时服药,多休养一段时间便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乔知白这句倒是听明白了,知道小修没有事了,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一大半,连忙向大夫道了一声谢,然后抬步绕过他,赶紧进了内室。
屋外,那老大夫背着自己的医药箱,半眯着眼朝着那半开的大门虚着朝里望了望,许久,一边叹着气,一边带着自己的小童子又去前堂为前来看病的患者听诊去了。
罢了罢了,是福是祸,一切都是命,他一个大夫,管这么多干什么!
27迟来的一句话
乔知白大步走进内室,抬眼一看,就见那头,凌子修已经清醒了,正面色惨白地半坐在床上,视线里掺杂了一点令人不安的锐利,直勾勾地朝着门外的乔知白看去。
只不过那过于凌厉的视线也却只是一闪即逝,等这边乔知白眨了个眼的功夫,那感觉就迅速褪去了。快得几乎要让乔知白因为刚才那些搞不好都是自己的错觉。
生物的本能让乔知白对于刚才的凌子修下意识地在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排斥感,但是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排斥感却并没有得到乔知白的重视,只是一个念头,转瞬又被乔知白强自压了下去。
乔知白的视线顺着凌子修的脸向下,落到了他那原本布满了伤痕的上身上。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敷过药,被大夫妥帖地包扎了起来。伤口虽然并不是太多,但是因为创口面积却极大,这就直接导致了凌子修的整个儿上身都被纱布严严实实地裹住了,这么看着,倒是很有几分木乃伊的即视感。
凌子修见到乔知白进来了,动了动身子,想要再坐起来些,但这一挪动,动作稍大了点儿,正巧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疼的凌子修眉头瞬间死死地皱了起来。
虽然凌子修并没有呼痛,甚至连声闷哼都不曾有,但是就这么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死样子,让乔知白在一边看着却是给心疼坏了。
“好好在那里给我坐着,别再瞎动弹了!”乔知白连忙出声阻止道,“你还嫌自己伤的不够重吗?”
乔知白的话一出,凌子修那头立刻便不动了,只是稍稍地放松了身子,顺着乔知白的话,选了一个相对舒服些的姿势,轻轻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蹙着眉头走过去,乔知白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敢坐在床上,就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将已经是伤残人士的凌子修给磕碰到了。于是左右看了看,便只从另一头拖了一条凳子过来,搁在靠近凌子修的床头的地方,然后这才坐了过去。
虽然先前大夫已经说了没什么大碍了,但是直到现在,乔知白真真正正亲眼见着凌子修醒过来了,心中的大石头才完全地放下来。
朝着凌子修伸出手,乔知白想要隔着纱布碰一碰方才看到的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但是手放在纱布上方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放下去,只是转而顺势向上,伸手拨开他脸侧的碎发,然后轻轻揉了揉凌子修的脑袋,仿佛他还是那个乖巧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孩子一样:“疼么?”
凌子修看了看乔知白,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疼的。”
乔知白看着凌子修仿佛一夜间长大的模样,片刻,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这么多年,你倒是一点都没变。几个……咳,几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记得你也是被那些人牙子打出了一身伤,我问你疼不疼,你那时候就从来不说疼。”
凌子修眸子闪了闪,听着乔知白的话,像是也回想起了什么,但是却没接话,只是微微半垂下了双睫。
“怎么一晃眼,你就长这么大了呢?”乔知白看着凌子修那张让自己觉得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一时间不由得感慨万分。这种并不对等的时间差,对于凌子修来说,终究是过于残忍了些。
“可是我虽然是已经长大了,但是哥哥却还是和七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老呢。”凌子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那声音柔软而轻松,像是一句稀松平常的闲谈抱怨,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与小调皮。但是,那半垂下来的,并未看向乔知白的黑色眸子里,神色却既深且沉,看不出一点揶揄玩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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