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年自己先冲了花洒,把身子冲暖和了再进浴缸。
“为什么要跑?”
给小人儿头上抹了洗发乳,帮他洗头发的时候,柳应年开始盘问。
这种事情一定要问清楚,不然下次再来一回他可受不了,太折腾人了,下着大雨还满小区的找人,就是以前和李翔华闹小矛盾的时候他都没这么狼狈过。
不提还好,一提小人儿来气了,睁着圆眼控诉:“你要收养别的小孩子。”
柳应年这下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他下班后从幼儿园带小孩儿回来,碰见住在同一层的邻居母子,大家一起上楼,正好邻居家的孩子也跟小孩儿差不多大,长得也粉粉嫩嫩的,邻居那位年轻妈妈让孩子叫他,那孩子就奶声奶气的叫了声“柳叔叔好”,他顺口夸了句小孩子真懂事真可爱啊之类的,人家妈妈开玩笑的说,“哪里可爱了,你不知道在家里可闹腾了,柳先生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养吧”这样子,他也玩笑的回答说,“好啊,那我可就抱走了”这样子,没想到问题就出现了,等邻居进了家门,他也拿了钥匙把门打开,一低头才发现小孩儿不见了。
“那只是玩笑话,不是真的,我没打算收养别的孩子。”柳应年赶紧摆明态度澄清误解,再加上一句,“我们家有你一个孩子就够了。”
“……”小人儿仍然半信半疑的看着他。
头发洗好,身上也打完肥皂,他让小孩儿坐水里,用毛巾帮小孩儿撩水洗掉泡沫的时候,小孩儿突然说:“你……你还想当我爸爸吗?”
这话里面有个缘故。
他刚把小孩儿接回家那阵子,本来是想反正他这辈子也注定不会有孩子了,就当捡个便宜儿子,以后这个小不点儿就跟他姓。结果把这事儿和小孩儿一提,问他愿不愿意叫他爸爸,小孩儿没回答,看着他,嘴巴闭的死紧。
他想,也是,人家小孩儿刚没了爹娘,就突然让他叫一个不熟悉的人爸爸,换谁都膈应,一下子肯定接受不了。他就没勉强小孩儿,暂时打消了那个念头,想等几年小孩儿再长大些再提这事。
没想到小孩儿自己先提了起来。
柳应年一愣,看了看小孩儿,眼角慢慢地弯了起来,“想啊。”
小孩儿下一刻的举止柳应年一辈子都没有忘掉。
他凑过头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声音软软的,有点儿害羞的叫了他一声:“爸爸。”
柳应年呆了半晌,好半天反应过来,那叫一个激动,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细胞都沸腾起来了。
原来有这样一个小小软软香香的小娃娃叫着他“爸爸”的感觉是这样子的啊,讶然,喜悦,激动,心脏的位置被不知名的情绪触动,怦怦的跳动着。
眼前这个小小的生命体愿意和他结成父子关系了……
爸爸……
真是动听的名词!
柳应年鼻子酸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年轻俊逸的脸上扬起温暖透亮的笑容,眼睛里面全是水漾漾的透明色光芒。
后来,一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当年那一声“爸爸”其实不过是那小子担心他再去收养别人而使的手段罢了。
……
不要小看小孩子。
小孩子的本能总能促使他们做出许多大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这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
弱者为了自保,守住自己的地盘和既得利益,总会下意识的、像是有某种天份似的做出很玄妙的举措,常常令强者和窥探者们震惊并且刮目相看。
柳应年的视线从看见小孩儿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
他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僵在那里,呆若木鸡。
往昔和小孩儿在一起时的画面一个个的闪入脑海里,从刚见到小孩儿到他一年一年的长大,从一个小不点儿到学龄儿童到纤长少年再到沉俊青年,纷纷如雪的画面从回忆中片片落下,横亘在一大一小两人之间,宛如昨夜一场未曾逝去的梦。
柳应年心绪如潮,翻腾的厉害,眼角涩的要涨开,一阵一阵的发疼。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虚妄的幻想——
如果他把小孩儿抱过来,告诉他,他做了一个关于他们两个人的很长很长的一个梦,一个近乎真实的梦,梦里有他和他的一生,不知道是不是就可以当做过去那些真的就只是个梦,全都是他的臆想……
“宝宝。”
一道近乎陌生的男子声音伴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柳应年回过神来,看见一个很高很帅的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的五官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熟悉到令他心下一凛。
小娃娃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眼睛一亮,看着来人叫了声:“爸爸!”
青年把儿子抱起来,敏锐的察觉到儿子不一样的依赖,“宝宝怎么了?”
小娃娃扭头朝柳应年看了一眼,立刻再扭回来,把头埋在他肩窝上来回蹭了蹭,告状一样的说:“有怪叔叔。”
柳应年听见“啪嚓”一声脆响,他脑海里刚刚闪过的那些画面像易碎的玻璃般裂开一道道的裂缝,然后“哗”的一下子,转瞬间碎裂了一地。
青年朝柳应年扫了一眼,略显淡漠的眼神在他身上多停了两秒,眼底闪过一道暗芒,抱着儿子不走反坐,也没问过柳应年同意不同意,就径自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先生贵姓,怎么称呼?”
☆、第六章
柳应年的心情那叫一个复杂。
坐下来的这一大一小他都认识,在他前世,一个是李翔华的姘夫,一个是他养了三十年的便宜儿子,两个都是化成了灰他都认得出的人。
区别是一个不熟悉,另一个熟悉到死。
他前世没有这种记忆,在这个地方遇见这两个人。
柳应年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从听见小孩儿叫那一声“爸爸”开始到那句“怪叔叔”,情绪一落千丈,直掉到谷底。
他养了那孩子三十年,那个男人才养了他四年,小孩儿竟然在他面前叫那个人“爸爸”,刺耳!
他上辈子从遇见小孩儿开始就是小孩儿心目中最光辉伟大的存在,一直稳居在小孩儿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排名榜的第一位,一直都是不可撼动的NO.1,现在竟然被小孩儿叫做“怪叔叔”……
刺耳!大刺耳!天打雷霹的刺耳!
就算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孩子还不认识他,跟前世的那孩子不能混为一谈,一时之间,他还是接受不了,全身都不舒服。
柳应年心里有疙瘩,看那对厚着脸皮坐在他对面的父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爸爸,怪叔叔为什么不说话?”
小孩儿在父亲的怀抱里似乎找到了安全感,有了强大的力量做靠山,底气足了,胆子大了,看着陌生的怪叔叔也不害怕了,仰着粉漂亮的小脸蛋儿一直好奇的看着“怪叔叔”。
柳应年额角青筋淡定的抽了一下,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答理这一大一小,就听见旧日恋人的姘夫很“善解人意”的对小孩儿说:“叔叔可能不方便说话。”
说话的时候,还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别人看着普通,但柳应年怎么看怎么觉得有问题。
“嗯?”小孩儿仰起脑袋,睁大眼睛望着父亲的下巴,眨巴眨巴两下眼睛。
姘夫循循善诱说:“宝宝前两天不是才见过大伯家的小梧哥哥吗?这么快就忘了吗,小梧哥哥的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小孩儿眼睛睁得更大了,一脸震惊的扭头看向柳应年,再抬头看看父亲的下巴,小嘴巴也张的老大:“啊,怪叔叔也是哑巴吗?可是宝宝刚才有听见他和一个哥哥说话……”
他又收回视线直直的看着柳应年,眼睛里清清楚楚的闪着属于小孩子的惊讶,好奇,疑惑和同情。
那眼神太过直接,柳应年承受不起,他的淡定修为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柳应年。”他淡淡开口,冷冷的对姘夫父子自报了家门。
男人笑了一下,又是那种看上去什么都很正常的笑容。
“柳先生,你好,”他主动伸手,“很高兴认识你。林茂,双木林,茂盛的茂。这是犬子,林枢。”
柳应年盯着他的手看了两秒,又看了坐在他怀中的小孩儿一眼,手缓缓伸了出去,“幸会。”
在礼节的范围内尽可能最短的握手时间,只轻轻那么一下子,握了握就立刻收了回来。
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无论你避或不避。
不该遇见的人也总会遇见,无论你喜欢不喜欢。
“柳先生不介意坐在一起吃吧?”林茂把儿子抱在腿上,很有风度的问。
虽然这风度来得有点迟。
柳应年心里哂然,坐都坐下了还问什么问,他略一点头不冷不热的说:“没关系,我正好要走,你们可以随意。”
他还没心胸宽大到能够冷眼笑看旧日恋人的姘夫,并与之言笑晏晏同桌共食的地步,他不爱李翔华是一回事,这个旧情敌又是另一回事。
可惜他嘴上说的好听,坐在那里跟粘了浆糊似的一动未动的屁股和脚一起出卖了他。
他能对所有人都冷静理智,唯独对这个曾经被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不干不脆。
看一眼,再看一眼,不动声色也要再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