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给钱就砸东西!”为首的工人名为宋东坡,跟北宋的大文豪苏轼就差一个姓,可文化气息一星半点没沾上,土匪气质倒是一览无余。他见这个点了战逸非还不在公司,真当他避债私逃,便纠结着一群工人砸起了总裁办公室。
撕碎了的文件似雪片一般乱飞,陶皿瓷器纷纷被推砸在地,连着墙上作以装饰的画框都碎在了地上。
鸡飞狗跳,狼藉一片。
上海办事处的那些白领也闲不住,几个胆子大的跟着几个早就居心叵测的,一并冲进了总裁办公室,反正法不责众,闹呗!
战圆圆吓得直哭,连报警都忘了。办公室里其余的人也没想着插手这事儿,一来场面太乱,怕惹祸上身,二来,自打正业集团的少主来疯过一回,他们也不明白公司的运营状况到底如何,正好借这机会看个缁素分明。
赵洪磊抄手站在不至于被战火波及的地方,与自己那几个手下看着这出好戏,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一回头:“战……战总!”
“哥!”战圆圆也喊起来,她又生气又骄傲:小非非没听自己的劝,遇事就跑从来不是她哥哥的风格。
“你们干什么?!”战逸非喊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他的体表正在燃烧,强烈的疲倦使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正好,战总来了。”那些前来闹场的工人一下子将年轻总裁围了住,一人一句地嚷开了,“战总,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发工资?!”
“战总,我们跟你比不了,一只表都几十万,我们多少人等着这点点薪水养家糊口!”
“战总,你不能自己舒服了,就不管底下人的死活!”
“战总……”
嗓子疼得厉害,像万千把刀子齐齐撕割,战逸非使劲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向着大伙儿解释:“我知道外头现在有些谣言,但请相信我,我一直在努力,我没垮的一天觅雅也不会垮!还有几天觅雅就会参加美博会,那是一个会产生销售的大好机会……”
苦口婆心的规劝、信誓旦旦的保证一概起不到作用——战逸非又晃了一下,那是一个心急的工人动手推了他一把。
滕云出现在吵嚷的人群背后,他斜倚墙壁,冷眼旁观。
他听说那个唐厄已经与战逸非住在了一起。
见总裁没多大反应,另一个工人也拽住他的胳膊,又拉又扯:“美博会什么的我们不懂!我们只管今天能不能拿到钱!”
瞧见哥哥被左右围攻,战圆圆哭喊出声:“不就是晚了几天给工资么?至于你们闹成这样吗?!”
“不止晚了几天吧!工厂那边,已经三个月的工资没发了!”
战圆圆一刹收了声,连着战逸非也是听得一愣,苏州工厂那边一直是二叔战榕在管理,这消息从未有一刻传回上海。
“战总!你说怎么办?!”
“战总!现在多少温商携款私逃,你们家不会也这样吧?!”
“战总……”
一时间两耳嗡鸣,天旋地转。那种无能为力的委屈感再次由心底漫了上来,如同起潮的海水漫过他的头顶,漫得他呼吸停窒,漫得一切人声归于寂静。
“我已经尽力了……再给我一点时间……”两颊烧得艳似云霞,战逸非动了动干涩欲裂的唇,小声嘟囔着:又不是我要当这个战总……
“别和这小子废话!拿他东西!拿他东西抵我们的工资!”为首的宋东坡似揭竿而起的绿林般发号施令,旋即便第一个动手,一拉对方的胳膊,便要抢他腕上那只名表——
想挥拳的手臂偏偏怎么也动不了,宋东坡感到有人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便朝身后别过了脑袋。
刚一回头,一记重拳便结结实实砸了过来,砸得他眼冒金星,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又连着吃了几拳头。
拳风又快又猛,周围的工人尚未反应过来,那个人已经占得有利为止,用肘弯抵住了宋东坡的咽喉,将他推开很远。
方馥浓抬起一臂护住战逸非,将另一只手上的皮箱“砰”一声扔在众人眼前。
“这里面有一百八十万。”他说。
第五十二章 毋固毋我的笨蛋
一见方馥浓,战逸非仿佛突然间就有了底气,即使没有这带回来的一百八十万,他也不会落荒而逃了。觅雅的总裁对苏州工厂的工人们很客气,不论对方方才多么大逆不道,凡是闯进办公室的人都准许他们去财务那里领取现金回家,即使没有冒死进沪的,也会遵循承诺及时把工资打进他们的银行卡里。
但对于上海办公室里的那些白领,他就痛下杀手,毫不客气。
一张脸烧得白中透绯,一双凤眼也隐隐透出血色,一直从上挑的眼尾洇进鬓发,很是煞气。战逸非以命令的口吻让所有闯进门来的员工自动离职,否则人事就不会开出退工单,而是一五一十纪录今天这场事故的开除信。他提醒他们,没有一家公司会录用一个敢向上司“逼宫”的职员,现在就领钱走人是最明智的选择。
扔下一百八十万后,方馥浓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他看着这小子与一众坏水们对峙,整个人与方才相比判若两人。
有得偿所愿满意而去的,自然也有心存不甘悻悻出门的,吵嚷了大半天的人群退了干净,只剩一个扫地阿姨在清理现场。满地的玻璃与陶片,总裁办公室一地狼藉,活像飓风席卷之后。
战逸非慢慢坐在了沙发上,脸上煞气褪尽,便露出了实打实的倦态。
他从一个狼心狗肺的坏胚、一个穷奢极欲的纨绔彻底变成了一个毋固毋我的笨蛋,好像只是这么几个月的时间,好像还是遇见方馥浓之后。战逸非支起手臂,撑住似灌了铅般沉重的额头,说,闹一闹也好,总算试出了哪些人心怀叵测,杀鸡儆猴以后剩下的那些总该安分了。
方馥浓走上前,伸手去探试这小子的体温,烫得惊人。
手指刚摸上战逸非的脸,便被他牢牢握住。他把他的手掌搁在自己脸上,轻轻蹭了几下,大约是完全烧迷糊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馥浓也说不上来此刻自己的心情,像怜悯,也像怜惜,或者两种情感各占一半,又或者千头万绪百味陈杂。这个公司只有战逸非一个人在向前,所有人都心怀鬼胎,向着不同方向化解他前进的力量。打个毫无美感的比方,他们拖他后腿,他们扯他裤腿,他们让所有的改革都举而不坚,他们让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就像二十年前门后那个男孩,孤立无援,苦苦挣扎。
“你不问我为什么只拿回来180万?”方馥浓已经备好了一车的谎话,只等对方开口就全盘倒出。他自信每一句都有理有据,唬谁谁信,更自信战逸非听了他的解释会毫不怀疑,钱到了那种人手里,就跟虎口夺食一样不易,自己能取回一百八十万已经谢天谢地了。
可是对方居然一字不提,只是说,不问了,我信你。
这感觉不太好,简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方馥浓还想说什么,战逸非突然把目光凝在了他的手腕上,皱眉说:“表面花了。”
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在哪里刮花了表面,那只价格不菲的名表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样子没法戴,太难看了。”战逸非自说自话地把方馥浓的表解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随即又动手去解自己腕上的那只。
刚替对方把自己的手表戴上,忽然想起这只表是唐厄送的,转送似乎难以尽述谢意。轻轻拧着眉头想了想,他没摘下已经戴在方馥浓腕上的手表,而是摘下了自己另一只手腕上那串随身多年的佛珠。
替对方戴了上,随即再一圈一圈地缠绕起来。这个缠绕的动作做得尤其缓慢,绕一圈,暗红色的檀木珠子衬着一双骨节俊秀的男人的手,好看得触目惊心;再绕一圈,他的体温就传上了他的皮肤,一样在他心头烫了一下。
战逸非抬起眼睛,心满意足地一翘嘴角,“好了,这样好看多了。”然后就拽着方馥浓坐下,自己则脱鞋爬上了沙发,躺下去,枕在了对方腿上。
“熬了几宿总算把展台设计都落实了,你尽快去找人搭建布展,我现在困死了。”战逸非闭上眼睛,很快入睡,仿似梦呓般轻声说着,“有你在,我很安心……”
有你在,真好。
方馥浓低头看了看这小子全不设防的睡颜,又看了不少时间自己腕上那串佛珠——
他忽然摇头笑了,笑自己这会儿攻伐御守全都失了章法,像是最狡猾的狐狸掉进了最拙劣的陷阱。
等战逸非睡熟了,方馥浓悄悄从他的脑袋下挪出自己的两条腿,走出办公室。差不多到了午休时间,去了研发部所在的楼层,约滕云出去喝一杯。
滕云嘴上说着“上班时间不能饮酒”行动上倒是没反对,跟着方馥浓拐过几条狭仄小巷,最后停在了一家卖菜饭的大排档面前。方馥浓照例要了这儿招牌的菜饭套餐,还吩咐老板娘拿酒出来,然后就点了根烟。
他这会看着没什么胃口,只顾着吞云吐雾,英俊的脸庞笼在一片白色烟雾之中,本就深邃的眼睛更加瞧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