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辰川被活生生地电到了。
那声音远比自己想象中年轻,慵懒中透着一丝淡淡的嘲弄,静夜里听来犹如冰凉的井水倒映着森森古木。
他几乎可以在眼前描摹出一双薄唇,吐出的话语越无情,就越是匪夷所思地……性感。
许辰川只觉得耳根烧了起来,刚刚还能心平气和进行的对话,此刻竟显得无从应对。
他清了清嗓子:“也不是吧,我真的没觉得有什么。”
白祁轻笑:“好一颗真善美的心灵。”
“……”许辰川自然听出了对方的嘲讽。若是放在刚才,他顶多一笑置之。但同样的句子由那道声音一字一字地送入耳中,他忽然间开始不知所措。
纸鹤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心中构想的模糊轮廓被全盘推翻,新的形象却愈加飘渺。
最终他选择了装傻:“哪里哪里。”
白祁也听着对方依旧带了点鼻音的声音。明明掩饰不住地心情低落,说话间却已经配备上了温和的笑意。
“我突然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突破你的底线。”白祁说。
许辰川听懂了。他刚想装没听懂,对方已经不留余地地问了下去:“你刚才遇到了什么事?”
窗外的蝉鸣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消失了。意识到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起伏。许辰川不记得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脚步声慢慢接近,他才蓦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辰川,我能进来吗?”舒颖丽在门外小声问。
许辰川关掉了聊天窗口,走去打开门:“怎么了,妈?”
“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说注意休息。”
“嗯,我这就睡,你也早些睡吧。”
舒颖丽笑了笑:“好。”
“晚安。”许辰川伸手去关门。
“辰川——”
舒颖丽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许辰川的脑袋,却又在半途停住了。以两人如今的身高差,这动作做起来实在太别扭。
“上次见到你,好像还没这么高。”她自嘲地说,笑容有些悲哀。
“我们已经离你的生活太远了,现在你遇到什么事,我们也无从知道。”她温柔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如果想跟我说说话,妈随时都愿意听,知道吗?”
许辰川心里一阵酸楚,张口却只说出一个字:“好。”
有些事情,他原本是打算对父母坦白的——就在陈桓逃走之前。
舒颖丽走之后,房间里又回归了寂静。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纸鹤的那条语音,对方问完后就没再出声,也许还在等着回答,又也许已经失去了耐心。那空白的输入框像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宣告着许辰川的溃败投降。
许辰川忽然凑近了话筒。
白祁已经把手机丢到了一边,没想到它又振动了一下。原本已经夭折的对话底下,出现了一条新语音。
“你还在吗?”
白祁笑了一声:“怎么,又遇到了点别的事?”
他其实颇为意外,原以为刚戳了一下就远远地躲开的人,不知怎地又自己回来了。
许辰川也跟着笑,居然透出些豁达的味道:“是啊,刚才被告知了被甩的理由。”
白祁虚按在录音键上的手指顿了顿。
许辰川已经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谁知对方只是平静地问:“是吗,什么理由?”
“呃,家庭什么的吧……”许辰川耸了耸肩,也没管对方能否看见,“其实也不能怪他,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只是我自己多少有点遗憾罢了。”
这次纸鹤那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许辰川几乎以为自己又冷场了。等到他终于发来回应时,却是一声嗤笑:“家庭?难处?这世上的人被甩,只有两个理由。要么是对方不够喜欢你,要么是对方死了。剩下的不叫理由,叫借口。”
许辰川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半天,他艰难地笑笑:“可世上的人哪能都那么坦诚呢。即使是借口,如果能让双方都感觉良好些,也就功德圆满了。”
温开水一般的语声传出手机,白祁却从足底升起一股熟悉的冰凉。如同被乌黑的泥淖一点点地吞噬,漫过那具瘫软的下半身,逐渐越过胸口、脖颈、鼻端,直至淹没头顶。他窒息般深深地吸气,蓦地一笑:“你听起来相当无怨无悔。”
许辰川继续自动忽略纸鹤的语气:“怎么可能真的无怨无悔……我有不甘心,也有愤怒。如果角色对换,他对我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对他做。”他舒了口气,“但那又怎么样呢,天底下最求不到的,就是人家对自己的好。就算成天用负面情绪折磨自己,没得到的还是得不到,失去了的也找补不回来啊。”
“真能靠那两句话就恢复冷静的话,你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她。”
“……”
这个人说话就像鞭子,非要和血和肉,将人抽回最无处可遁的原形。
但许辰川无冤可伸——选择了不躲开的人是他自己。
“或许你是对的吧。”他坦坦然地说,“理智总是很难管住心的,但我还是会尝试着去做。或许比起他,我还是更喜欢我自己,所以想要活得开心些。”
窒闷空气里,那温凉的声音滑过夜色,带上了某种奇异的悲悯。“更何况,虽然最后的结局是这样,但过程中还是发生过不少好事的。比如说,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想到要进字幕组,也就不会遇见你们了。再糟糕的经历,总会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多想想那些就够了。”
白祁没再回复。
过了片刻,许辰川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明明是跟你说着话,到头来倒好像说服了我自己呢。”他笑了笑,“这会儿心情好多了,多谢你陪我聊到这么晚。早点休息吧,晚安。”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会儿,缓缓地暗了下去。
白祁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美好的回忆?
他转过头去,停在床边的轮椅显出形状古怪的剪影,宛如一叶破败而搁浅的孤舟。
******
巴黎。
盛夏艳阳似贵妇的热情般,倾洒得轰轰烈烈万死不辞。庭院中的植物枝叶繁茂,饱凝着刚洒的水珠,从窗口望去如诗如画。
这片精心打理、令人艳羡的开阔庭院,连带着被它环绕的华美府邸,乃是王太后赠给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礼物。这两位贵人间似有若无的暧昧牵绊,始终是人们百嚼不烂的谈资。
马靴后跟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回声,书房的木门砰地大敞,一道倩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舅舅!您回来了!”
黎塞留正站在书桌前整理大叠的文件,闻声刚一抬头,眼前一花,那身影已经直直扑进了自己怀里。他被撞得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连忙双手扶住来人,将她拉远一点,皱着眉说:“一个女孩子又穿成这样,让人看见还成何体统?你应该学着做个淑女……”
“停,别一回家就拉着脸教训人。我刚骑完马听说您回来了,衣服都没换就赶紧跑过来了。”
“穿着这种衣服骑马?马都露得比你少。”
“您不懂,这叫流行。”
主教还待开口,对方猛然凑过来,耍赖地捂住他的嘴:“您要学着听听我的意见!”
“玛德兰娜——”黎塞留惯常挂着一丝讥诮的面容,此刻却是一脸哭笑不得。
对方忽然又停了手,动作轻柔地拥抱住了他:“舅舅,我很想念您。”
“我也想你。”主教亲了一下她光洁的前额,意态温存。
这是他亡故姐姐的遗孤,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或许也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
玛丽-玛德兰娜·德·维尼罗,在后世拥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号:埃吉荣公爵夫人。她出落得明眸皓齿,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但让她闻名的并不仅仅是美貌。
玛德兰娜年少居孀,一直寄住在舅父黎塞留的府上。市井流传着这位夫人同主教的种种风言。如你所见,无论在哪个时代,这类创意独具的绯闻都是多多益善。
“您这段时间都去做什么了,这么久都不回来?”玛德兰娜拉着黎塞留坐下。
“我告诉过你,我去利穆尔的别府养病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不相信您。”
黎塞留笑出声来:“那怎样才能让你相信?”
“对我说实话。我在这里也听得到各种风声,但我希望听到您亲口对我说。”
主教垂着眸子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好吧,我来讲给你听。”
他随手扯过一张羊皮纸,用羽毛笔蘸了蘸墨水,在纸的中央画了两个小人:“有一对夫妻……”
“我不是小孩子了。”玛德兰娜不满地抗议道。
主教只是笑了笑:“这样讲比较清楚。有一对夫妻,婚姻不睦。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落入了情网,而那个男人却恰好是丈夫的敌人。”他在羊皮纸的角落里画了另一个男人,“这一对情人商量着怎么对付那丈夫,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对策。他们和丈夫的弟弟串通好,”他在那对夫妻旁边又画了一个男人,“由弟弟夺取丈夫的权利和利益,”他在丈夫的小人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这样他们就能如愿以偿地在一起了。
“妻子满心以为这就是计划的全部,却不知道她的情人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他要得到属于她丈夫的一切。所以他找到了丈夫的另一些敌人,与之结为了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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