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影 (清水吾心)

一个妖艳的女人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扭得像蛇一样，上来拉着程汉的胳膊，用捏着鼻子似得酸的倒牙的语调说道：“程～快走啦～咪咪她们该等急了～”

程汉笑着点头答应着，没搭理一旁呆若木鸡的梅落凡，擦身走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

说实话，梅落凡不怕程汉穷困潦倒，不怕他现在是个乞丐，无论怎样，那份感情都不会变，他只是惦记着那双眼睛，明亮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可天意弄人，程汉不肯穷困潦倒，他当了一个男，妓。混迹在诸多娱乐场所，数不清的贵妇名媛之间。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梅落凡不肯死心，跟着他来到百乐门，然后，他亲眼看见，程汉扭动着身体，跟不同的妖女艳妇在舞池里尽情狂放，那双眼睛，放，荡极了，淫，乱极了。

等程汉跳完舞下来，梅落凡看到他额头上微微冒出一点汗，随手抽出烟点上，又来到吧台要了杯酒。

“程汉……”

程汉斜了他一眼，不屑的表情，好像他们从没阔别过，而是昨晚才见过面似得：“怎么了？追到这里来嘲笑我？”

“你现在这样子，伯父跟吴妈知道吗？”

程汉冷哼一声：“他们有钱拿就行了。”

“你很缺钱吗？”梅落凡翻开西装口袋，掏出钱包掏出一摞钱拍在程汉面前。

程汉看了一眼，估计了下数目，笑了一下，露出好看的牙齿：“对不起，落凡，我只接女客。”

梅落凡好悬没被他气死，他还没说话，后头尖叫着一群女人上来越过梅落凡上来簇拥着程汉走了。

接下来的七天，梅落凡都像膏药似得贴着程汉，搞得一群贵妇怨声裁道。程汉无奈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捏着眉心：“落凡，你到底想干嘛？就这么急着阻人的财路？”

“没错”梅落凡抱着两臂，一点没有愧疚的样子，腆着下巴说：“有我看着你，别想再做这种生意。”

“这种生意怎么了？”一个高亮的女声在背后响起，梅落凡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艳妆站在身后，他马上认出来，这是上海滩当今最红的交际女王何丽娇。

何丽娇优雅地走过来，程汉立刻站起来扶住她的手。她侧头瞟了一眼梅落凡，又转头向程汉道：“我们走吧，他们都等急了。”

“好。”程汉都没打个招呼，就丢下梅落凡走了。

梅落凡傻愣在原地，半晌都没缓过神，倒不是因为何丽娇是最红的交际花，而是因为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日军十二师团长山田少将公开的地下情妇。

黑色奥兹莫比尔轿车里，何丽娇掌握着方向盘，面色阴沉。坐在她身边的程汉也低头不语，半晌，他才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些年，一直是他照顾我父母，他是个好人，我，我实在下不去手！”

“程汉同志！”何丽娇咬着牙道：“请你头脑清醒点好吗？”“要是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安排别人。”

程汉犹豫了片刻，说道：“不麻烦上级了，还是我亲自了断。”

“嗯，好吧，我相信你。”“这次任务完成后，组织上安排你立刻撤到昶州去，那里会有同志接应你。”

“暗号呢？”

“没有暗号。”何丽娇递了一张照片给过来，程汉低头看去，照片上是个短头发学生打扮的女孩子，看上去非常年轻。

“她叫秦明月，暂时负责掩护你。”

程汉点了下头，掏出打火机，把手里的照片烧掉了。

“你要记得，是单线联系，你的具体身份和任务对方不清楚，切记不要透露。这次任务完成后，你可能要潜伏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跟明月在一起，上级无召唤不要擅自行动，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

程汉点头。

梅落凡对身边的危险无知无觉，他不知道，自己曾跟死神擦肩而过，那凶神肩上扛着的镰刀几乎是划着他的汗毛过去。

程汉像一颗流星，在自己的视线里闪了一下就消失了。他捧着当日的报纸，看着当红女星何丽娇死亡的消息，心里猜到了几分。

为什么何丽娇仓促提前行动，其中的内情成了永远的迷，但不可否认，她这样做保护了很多同志，也切实有效的打乱了日军侵略的计划。当然，这些事是他在很久之后才清晰的。当下，他只隐隐约约觉得程汉的身份，绝不是个男妓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程汉消失了，干净的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再次见到程汉是三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受邀到昶州见个老同学，竟然在街道上看见了程汉，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倒流的，洗去铅华的程汉，身上穿着学生装，好像十五岁时的样子。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商店门口等什么人。

程汉是个神奇的人，好像不会有什么事情会令他吃惊，在梅落凡眼珠子快要瞪得掉出来时，他却平淡的吓人，只是微微一笑：“落凡，好巧。”

一个漂亮的女孩从商店里出来，怀里抱着一大包东西，程汉马上过去接过来，体贴地看了她一眼：“重不重？”

女孩摇摇头，看了一眼梅落凡：“是你的朋友？”

“中学同学。”程汉笑着介绍：“梅落凡。落凡，这是我太太秦明月。”

梅落凡觉得被电了一下似得，半天才道：“啊？你结婚了？”

“是，半年前。怎么，不恭喜我吗？老同学。”

“请朋友到家里坐坐吧，我再去买点酒。”秦明月说。

“不，不打扰了，我，我还有点事。”梅落凡只想赶紧逃开，他不想在程汉和他太太面前失态。

转身快步离开，他听见程汉与明月说话的语气温柔地要命－－－“慕秦下午要来，他喜欢的蛋糕都买了吗……”

不知怎么的，他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七十一、

程汉跟秦明月，因为工作结合在一起，又因为工作而两地分离。

又过去七年，日军无条件投降滚出了中国的国土，天色稍明。梅家也逐渐起色。

那天，程汉突然出现在梅落凡面前，他手上，还牵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

“我想暂时让你看顾他两天。”

“她是……你的女儿？”

程汉点点头：“我跟明月恰好这段时间都不太方便。”

梅落凡点点头。肯把女儿放在自己这里，这说明程汉真正拿他当成朋友看了。梅落凡微微有点激动。

那天夜里，程汉留到很晚，看小女孩儿睡着了，他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梅落凡站在他的身后，“程，你到底在干什么？不能跟我说实话吗？”

程汉定住。

“肯把女儿寄托给我，却不敢透露身份，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程汉背对着梅落凡，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的拳慢慢攥起来。

梅落凡从后面搂住程汉：“也介绍我加入你们吧，程，我想跟你在一起。”

听到程汉好像喘了一口气，他又说道：“不肯相信我吗？”

“对不起，落凡，我…..”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相信我。”

“落凡，你不晓得…..”他话没说完，梅落凡已经扳过他的身体吻了上去。程汉没有挣扎，没有拒绝，但是，他在这个冗长的吻结束后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爱的是明月。”

这麽多年，两人不会有结果梅落凡早就知道，可是这话不真正从程汉嘴里说出来，他总抱有一丝丝希望。现在真的听到他亲口说了，梅落凡觉得心很痛很痛。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一生都要错过你？

“程，说心里话，你有没有，对我，有没有半点…..哪怕是在遇到秦明月之前？你有没有？”梅落凡渴望的看着程汉，让他觉得，眼前这个富贵的男人，有点像渴望被收养的弃狗。

程汉不敢看他，他别过头，低低说了一句：“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再拒绝你。”

关仙儿抱着胳膊想，程汉一定是敷衍梅落凡，因为她知道共产党都是无神论者，不相信有来世之说的。可怜梅落凡为了一句空话心甘情愿的牺牲奉献。

“如果还活着的话，梅落凡该有九十多岁了吧？他跟程汉是同学，应该比阿公还大几岁。”

关慕秦点点头：“后来梅家举家去了美国，就没有再听到他们的消息。”

那之后不久，程汉就被逮捕了，那次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之后梅落凡被释放，他还试图营救程汉，其实，那时候他已经连骨头都残缺不全了。

梅落凡千方百计想替程汉收尸，可最终得到的，仅仅是几张从硫酸池里打捞出来的照片。关慕秦不知道梅落凡会有多恨他，其实他也不关心，无非是地狱里要再多一个索命的冤魂。真正让他动容的，是梅落凡这份苦涩的感情，让关慕秦觉得有些同病相怜。

那天夜里，他说这很危险。现在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仙儿你知道吗，其实梅落凡比程汉还可怜。程汉短短几天就解脱了，可留下活着的人，几十年间一直要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