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便甩袖从后殿招来备用的画卷画具,悬于春不见上空,遮盖住了雪黛位于高处的袅娜身姿。
——该死!
视线突然被阻,春不见脸上也有了几分怒色,但当着外国权贵、国主之面,到底不敢太过放肆,只能强忍下来,承接过画具,索笔挥毫。
纸笔本为木制,青阳宫所备颜料又是从植物中提取,春不见身为杏林堂的现任堂长,品行虽然不良,综合实力却走在青阳同辈中的前列,她运转灵力蘸墨舞彩,须臾便将画作完成。
“鄙人不才,还请诸位雅正。”
笔落画成,春不见便卸去注入画具中的灵力,让其自然下坠到案几之上,而后又施力让画卷在殿内绕了一周,以供在座宾客观赏。
春不见画的是一幅山间早春图,画中满坡山林刚褪去雪装,换上青衣,高岩瀑布正冰消河开,迸溅生机;右下一对佳丽携手登山,行至半坡,仰望此景,左上一片艳阳悬于碧空,光芒万丈,照亮山川。
春不见习画十余载,此作画得那叫一个精湛娴熟、炉火纯青,若非在座之人个个眼神犀利、嗅觉敏感,瞬间就品出了其中猫腻,她或许已收获了赞声无数。
猫腻藏在画中的那一对佳丽身上,此画重点在景,人物则微小而隐秘,无法看清面容,但这一对高矮有别、袅袅婷婷的女子却一个头发青翠欲滴,一个头发黑白鲜明。
宴席上笙歌轻扬、鼓乐低鸣,一派喜庆,若是陶醉其中,匆匆瞥过,定以为画中的这对佳丽便是染蘅和雪黛,但只要定睛细看,便能发现这对佳丽旁边还题着一行小字:“雪融春归照山河。”
看似概括画境的一行小字,却道出了春不见的不臣之心。因为缔缘诏书的存在,人人都知熙怡夫人的真名唤作雪黛,这一行字又是题在了这一对佳丽旁边,个中寓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小字中的’雪融‘代指雪黛,’春归‘代指春不见,画的是冰消雪融、春回大地之景,暗藏的却是冬春交替之际,春家重执政权,普照青阳大地之意——这哪里是在祝福染蘅和雪黛缔结良缘,分明是在诅咒染蘅于年底王侯鉴的国位考核失利,翌年拱手让出自己的国位和伴侣。
宾客看出其中深意,均是脸色一变,暗叹起春不见行事猖獗,恐会导致宴席不欢而散,就连对春、染两家个中曲折不甚了解的雪黛都感受到了此时气氛的凝重,满眼担忧地望向了染蘅。
“好个阳奉阴违、面从腹诽的把戏,”染蘅一边轻拍着雪黛的手背,示意她无须担心,一边用眼光睥睨着春不见,在心中冷笑,“故意不把面容画清,原来是想鸠占鹊巢、以伪乱真。我若是为此动怒,你定会称我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置我于劣势,那我便偏不如你愿,让你拳打棉花、有劲难使。”
思定后,立时嘴角上扬、起身宣道:“好一幅春山积翠的泼彩山水画,春堂长此画笔墨横姿、寓意深远,见此佳作,旻机也画兴自涌,小有感悟,便借此机会,献丑画上一幅。珠玉在前,还望诸位海涵。”
话音刚落,殿外便响起了一声脆鸣——只见方才还在殿外与其他御兽、契兽嬉闹的帝女雀竟衔着一支雕龙刻凤、金光闪闪的青毫毛笔疾驰而来,降落在了染蘅的右肩之上。
“雀儿乖。”
在帝女雀着陆的瞬间,染蘅便收回了春不见放在案几上的画具,招来了一幅新的画卷,她用手顺了顺帝女雀略显凌乱的青羽,随后便接过那支不似凡品的青毫毛笔,执笔而挥。
见此情形,原本神气十足、蓄势待发的春不见,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
青阳以左为尊,帝女雀本是代行天令的天地使者,拥有择选、督视青阳国主之权,理应比染蘅位尊,但它却为染蘅衔来唯有青阳国主能够执掌的龙吟笔,自甘屈居于染蘅之右,侧面抨击着春不见的以下犯上、痴心妄想。
而染蘅贵为青阳国主,自是文武兼济、样样拔尖,但拒不承认染蘅实力的春不见,却总是想找机会与染蘅一决高下。方才春不见刻意操控着画笔作画,便是想要当着众人之面,展示自己运用灵力的纯熟技巧,哪知染蘅并不接招,竟然素手执笔,亲自作画,相较之下,反倒更显心诚,令春不见暗悔不已。
染蘅甫一起笔,帝女雀便自觉跃入了雪黛怀中,画卷悬于空中,背对着宾客,此时除了坐在染蘅身边的雪黛以外,再无人知晓染蘅所画内容,众人便只能通过雪黛的神情来揣测一二。
染蘅作画,不拘绳墨,横如千里阵云,竖如万岁枯藤,折似百钧弩发,点似高山坠石,笔走春风、一气浑成。
初观此景的雪黛,面上先是好奇,后是恍悟,最后满是惊叹和崇拜,极具爱意难掩之相,众人看后,只道染、雪二人惺惺相惜、情投意合,更觉春不见是在寻衅滋事、逆理违天。
“春堂长,你的一番好意,我和熙怡便却之不恭了。”
停笔之后,染蘅没有立马将画卷翻转,向宾客展示。她微移画卷,重新走回众人视线,之后又拂袖一挥,从春不见手上夺走了那幅山间早春图的控制权。
忽然一阵风起,两幅漂浮在半空中的画作便同时升腾,交锋于大殿中心,黏合在了一起——染蘅竟施展灵力,将两张画卷融为了一体;长卷右面为春不见之画,左面则为染蘅之画。
春不见所画部分没有任何变动之处,但一众愁颜不展的宾客,却在看清这幅严丝合缝的长幅画卷之后,纷纷松开了眉头,就连被春不见的画作气得一直横眉竖眼的炎炘都重新挂上了笑容,第一个夸赞道:“旻机,好样的!”就该煞煞这个狂妄表姐的威风,不然净丟春家的脸!
除了仿照春不见之画延续而成的天色、山景以外,染蘅的画上便只有一双龙凤——她画的乃是一幅青龙腾云、彩凤驾雾的景象。
单是龙盘凤舞、珠璧联辉,本不足为奇,但此时染蘅正穿着天青色飞龙在天缠枝莲纹交领襦裙,雪黛正穿着冰青色朝阳鸣凤宝相莲纹交领襦裙,恰好与画中意境呼应,于是再品这一龙一凤,意味便大不相同。
加之这对龙凤旁边,还题着一行与“雪融春归照山河”对照的小字:“凤骨龙姿筑新巢。”
’新巢‘与’新朝‘同音,纵观整幅长卷,便像是右面登山的那一对佳丽在仰望左面腾飞的这一双龙凤,展望着家国的光辉前景一般——如此一来,便没人会认为,那一对佳丽中看不清面容的青发女子与春不见有关了。
“今后我和熙怡定会如同此画,携手攀登高峰,共筑青阳新辉。”见烹饪已具火候,染蘅又拉着雪黛起身,高举杯盏,添上最后的一把柴火。
一时群情鼎沸,’贤君仁后‘’青阳大幸‘’金玉良缘‘’天造地设‘’龙凤呈祥‘之声不绝于耳。
“……染蘅!”
唯有如意算盘尽碎,反助染蘅造势的春不见被此情此景激得龇牙咧嘴,青筋暴跳。
正要发飙之际,坐在春不见左侧的炎炘却冷不丁地踢了她一脚,低声警告道:“看在你是我表姐的份上,我才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否则我的拳头就不认人了。”
“炎炘,你竟然要帮着自己的杀母仇人!”
见炎炘攥紧双拳,在自己面前比划,春不见更加震怒。
“春表姐,”炎炘发出一声嗤笑,凑到春不见耳边,不屑道,“我不像你,总是把自己的无能迁怒于他人,更没眼瞎心盲到分不清自己该怨恨的是兽还是人。”
第33章 醉酒
染蘅同意举办缔缘宴,乃是想借四国权贵之眼来监管春不见言行,尽管她已经派了几名龙凤卫跟随在雪黛身边保护雪黛,却也知这并非是一个长久之策。
毕竟灵地以强者为尊,最为看重世家门第,春家在青阳的地位虽不如前,却仍旧底蕴深厚,非是三五龙凤卫便能轻易桎梏之流。
可若是染蘅公开承认了雪黛的契侣身份,春不见便无法再如初见雪黛那般不顾礼数随意行事了——一来正值青黄未接之际的春家担待不起“滋扰未来国主夫人”的名声,二来觊觎着国位的春不见也没有公然违背世情民意的胆子。
春不见的私德虽令人不齿,却绝非呆童钝夫,她早就察觉到了染蘅邀她赴宴的意图,本欲将计就计、借献画之由趁机泄愤,却没想先是被染蘅反将一军,后又遭炎炘当头棒喝,再难重振旗鼓。
春不见再次感受到君臣有别,而屈居人下的自己注定孤立无援,久留也只会徒增笑柄,于是还没在青阳宫待够一炷香的时间,便装作不胜杯酌,率先退了席。
可春不见未到太乙城任职之前,乃是隐龙林花街柳市的常客,早已过惯了花天酒地的生活,又岂会小酌几杯就溃不成军?
春不见显然又在扯谎,但乐于见到春不见知难而退的染蘅,这次只面不改色地允了其离去,便招呼着雪黛欣赏起殿中助兴的歌舞;反倒是那些暗自担心宴席氛围再遭破坏的宾客们在望着春不见踏出韶节殿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随后面上也有了更为明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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