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话时声音意外地轻缓,像是不想惊扰了远方友人的长眠,审判席上的法官不由放下手中擦汗的纸巾,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房间里热成这样,凯墨陇却连领带袖口也没有松一下,自始至终保持着整肃的着装。
“我相信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只听说过那个国家,就在几年前,这个国家的供水系统还比十九世纪英国伦敦的供水系统好不了多少,因为霍乱死亡的人数不比内战少,十岁的孩子被武装分子注射可卡因好让他们扛枪上战场,这是一个曾经连候鸟都不愿飞越的国家。”凯墨陇说,“但是现在,这个国家有了第一所大学,城市的供电时间能达到每天八小时了,它有了自己的电视台,国民们能从电视上看到他们的选手参加国际田径锦标赛的画面。法贾尔让这个巨人站了起来,也许它还没有挣脱所有的枷锁,但是它的脊梁一旦挺直,就不会再轻易弯下。我很荣幸能和这个巨人站在同一片天空下,当我每看见它斩断一条枷锁,就会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法官犹豫着是不是要打断他,这一番陈诉看起来和本次听证会的主题没有丁点关系,但是凯墨陇身上黑铁一般的黑色,将那份不容人亵渎的肃穆气氛带到了整座法庭。
“法贾尔还有许多梦想,他希望教会这个苏醒得太晚的巨人如何稳健地行走,如何挥舞拳头保护他的子民,那个时候他就总是告诉我,‘Caesar,the best is yet to come’。”至此,凯墨陇的目光才从远方收回,“这份总结陈词,一半送给那位我最敬重的人,我的恩人,我的朋友,肖斯塔法贾尔将军,即使在天上,你也会看见这个国家稳稳地站起来;另一半送给我自己,”他看向坐在法庭对面的两位检察官,口吻从肃穆变得冰凉,“我大概是得了某种脊柱病,弯腰的那一刻,就是我死的那一天。”
女检察官惊骇地张大眼,男检察官攥紧了手中的水笔。凯墨陇头也不回地朝法官道:“我的话说完……”
话尾被“砰”的一声推门声打断。
法庭里所有人闻声看向大门方向。戴着大黑框镜,一身白衬衫卡其色棉质长裤,一看就是来不及换衣服的青年顶着一头乱发气喘吁吁推门而入。
贺兰霸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停在门口缓了一会儿,而后直起身,手指推了推泛起雾气的眼镜,看向站在被告席后神情难掩诧异的凯墨陇,开口时声音已然从奔跑的狼狈中平静下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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获得法官允许后,贺兰霸将移动硬盘接到法庭的电脑上,硬盘上只有一个视频文件,他回头瞧了一眼蹙着眉头不解的凯墨陇,点开了视频。
画面甫一出现在投影屏幕上,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气。
头发花白脸颊消瘦的法贾尔将军正装坐在一张简朴的办公桌后,桌上插着岛国的蓝白绿三色国旗。虽然他坐得并不是很直,从衣袖中露出的一截枯瘦手腕也看得人触目惊心,但是看上去精神状况却出奇的好。在接到摄影师的手势信号后,法贾尔面向镜头,神色郑重地开始讲话。
这似乎是为电视台录制的,面向全国的发言,用的是本国的官方语言,法庭上几乎所有人都听不懂。贺兰霸回头看向凯墨陇,小两个月的海豚王子神色凝重地注视着屏幕中声音嘶哑的老人,凯墨陇脸上和衬衫胸口都是汗,贺兰霸看着一道汗水沿着额头滑下来,浸湿了凯墨陇的眼角,忽然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能带一束菊花过来,这个时候的凯墨陇一定非常自责没能亲自送这位友人一程。
发言持续了有七八分钟,两名检察官显得有些不耐:“这到底是什么?”
贺兰霸平静地注视着投影屏幕:“就要开始了。”
检察官二人只得又闭了嘴,法贾尔的发言进入尾声,最后他似乎是说了一句鼓舞民众的话,病容爬满的脸上露出一个军人般骄傲刚毅的笑容。
摄像师大概是表示OK了,老人脸上的笑容褪去,肩膀整个松懈下来,却在镜头要撤走前忽然抬手:“啊,请不要关闭摄像机,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话想要留给一位特别的朋友。”法贾尔的私人助理和一名大夫在这时上前,法贾尔朝两人摆摆手,特别助理这才勉为其难朝着摄像师的方向点点头,法贾尔又重新注视着镜头,带着与方才的郑重全然不同的神色,疲惫却放松地道,“凯萨,我从你朋友那儿得知你现在遇上一些很不好的事,你为这个国家做了那么多,可惜我却没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
不仅是检察官和法官,连律师团的众人也不禁大惊失色。这位法贾尔将军口中的特别的朋友,毫无疑问正是凯墨陇。
“虽然论年龄我已经可以做你的父亲,但是你却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和我讲过的神话故事,”屏幕上的法贾尔娓娓道,“他说我的祖先们因为窃取了天国的火种被神放逐到无边的汪洋上,在漂泊了几个世纪后,有一天一只受伤的信天翁坠到海中,我的祖先们将那只信天翁救上船,治好它的伤口放飞了它,当晚首领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先知告诉他,向着南方前进,你们将遭遇创世以来最可怕的风暴,但是会有白衣的骑士从天而降,他骑着长有足翅的白马,辉煌耀眼犹如太阳,凡他所到之处,海水亦会为他让道,他将带领你们穿越风暴,前往应许之地。”
这样的故事从这样一位领袖的口中道出,显得有些过于天真了,但是人们很难不被他的神情打动,分明已是浑浊不堪的眼睛,却仿若闪烁着星辉。法庭里听不见一丝咳嗽声,贺兰霸的心情却和在场其他人都不同,他在写剧本时参考了许多资料,对这个故事竟然并不陌生,因为它被写进了这个国家的国歌之中——《乘风破浪,应许之地》。蓝白绿的三色国旗,代表的正是大海,信天翁和绿色的岛屿。
“这是我听过的关于白骑士最美的传说。”法贾尔直视着,“凯萨,我觉得你就是那位白骑士。我代表我的同胞们,谢谢你带给我们这片应许之地,谢谢你曾替我们守护它,他们可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这个传说会一直流传下去,所有人都会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位白骑士,因为他,当所有候鸟都不愿飞越我们的土地时,挥开硝烟,我们总是能看见展翅飞过的信天翁。他是我们的英雄。最后,希望这段留言能帮到你,希望有朝一日你还能来陪我下棋,就像我们约定的那样,”老人微笑着说,像对着阔别已久的好友,“the best is yet to come。”
这一番话是用英文说的,绝大多数人都听懂了,没听懂的也不难猜到大意。视频到此结束。两名检察官在愣怔许久后果不其然起身提出质疑,怀疑视频是伪造的。
贺兰霸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过一个小时法贾尔对国民的发言将会在半岛电视台播放,这段视频是真是假到时就知道了。”
这是法贾尔过世前两天录制的,本意是为了辟谣,却没想到不过四十八小时法贾尔就忽然病危。因为法贾尔的意外身故,他身边从助理到幕僚一干人等都乱了手脚,贺兰霸也是直到今早才拿到拷贝的视频文件。
其实说起来这并不是他的功劳,他只是在登陆Gmail时碰上了安琪,真正帮他联系上法贾尔政府的人是安琪,似乎她也曾经在岛国待过一段时间,和将军本人有过一面之缘。
虽然来得有点迟,但是却没有迟到,这位老人在生命走到尽头时向那位白骑士伸出了最有力的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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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无法排除政治迫害的可能性,法官最终没有通过引渡申请。
凯墨陇因为袭警在拘留所待了几日,贺兰霸设置手机闹钟提醒自己到时候去提人,却还是在书桌上睡趴了过去,直到感觉有人敲他脑袋,稀里糊涂睁开眼,透过歪斜的眼镜,只看见凯墨陇穿着那件宽松的黑毛衣站在书桌旁,英俊的脸隐藏在窗外清澈透亮的阳光中,他虚起眼也看不清。
四周弥漫着梦幻般的白光,阳光好像无处不在,既静谧又温暖。他听见凯墨陇的声音回响在周遭无边的宁静中,像投进暖流的一颗小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怎么不来接我?”
“哈?”他抬起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坐在高中时的教室里,他还穿着那时的黑色西装制服。穿着黑毛衣的凯墨陇在他的课桌边蹲下,抬头直视他睡眼惺忪的眼睛,露出他熟悉的暖男的笑容,轻声道:“学长,快来接我。”
贺兰霸猛醒过来,一看电脑上的时间,已经快中午了,心中骂了声糟,连电脑都来不及关,急忙换好衣服冲进洗手间。一个小时后,他开着小金杯到了拘留所,给凯墨陇拨了电话,连拨了三遍手机那头才有人接起。
“不好意思哈,路上——”话到嘴边又突然吞下,冲后视镜上的自己摇头笑了笑,改口道,“我一不小心睡过头了。你在哪儿啊?出来了吗,我怎么没瞧见你?”
“往左边看。”
贺兰霸放慢车速朝左边看去,摇下的车窗像一个长镜头,细雨靡靡的街景在镜头下展开,扫过街边的小书店,快递员的摩托车,花店门前徘徊的斑纹猫,最后框在行道树下红色的电话亭上。一身黑色短夹克的凯墨陇双手揣在衣兜里,靠在电话亭中,隔着一条马路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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