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紧紧盯着屏幕,由行初读数据,子昕在旁记下结论。六月的天气已经入夏,为了驱散房间里的焦味,窗户终日大开着,幸好装有纱窗可以阻挡蚊虫。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到了,时常会下很大的雨,雨停后被掩盖的蝉鸣声就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听行初温和的嗓音缓缓地念着参数,好似带着些抑抑扬扬的韵律,倒是闹中取静,别有一番滋味。
不多一会儿,电子产品烧坏的焦味再次弥漫开来,子昕无奈地放下笔,刚要弯腰拔去电源,却被行初一手拦住,后者神情严肃,直接拿过纸笔刷刷地抄下几行数据,子昕眨眨眼凑过去看,很快脸上就露出了由衷的喜色。
“找到入口点的代码段了?”
“嗯。”行初说。
连续的电脉冲使机箱里发出滋滋的细小爆破声,而屋里的两人却大大地舒了口气。
“总算搞定了,晚点只要把这段代码公布出去,杀毒公司就能做出特征码,一旦入了病毒库,电脑就可以自动查杀啦,”子昕伸个懒腰:“为了通风,这么热的天气连空调都没得开,我去洗个澡……”
“我帮你洗背?”行初整理着手中的稿纸,笑眯眯地提议。
“好啊……”
“不可以!”郑修的声音插|进来。
“我有征询你的意见吗。”
“子昕,这家伙手黑,你会被他搓下一层皮的,还是让我来……”
“我看你不光是给他洗背那么简单吧!”
“行了行了,”子昕一见这两人吵架,头就不是一般地大,关键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吵点在哪里:“我就冲个澡,你们都省点力吧。”
“等……”
“咔嗒。”浴室的门被人从里面反锁。
行初摸摸鼻子,很无语地瞪了郑修一眼。
就在这边乱哄哄闹成一团的同时,名叫陈卫凌的病毒制造者已经坐在了看守所的椅子上,而一群警察则包围了看守所外仅仅五十米远的电话亭,把里面的人就近扭送回去。
三十分钟后,陈卫凌直愣愣地看着面前坐着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九十七章
坐在陈卫凌面前的是一个同样戴着手铐的青年,一张稚气的圆脸,眼神躲躲闪闪,咬着没有血色的双唇,闻言迅速地抬头瞄了他一眼,又立即垂下了脑袋。
这个人陈卫凌熟悉极了,不正是他现在大学里的室友王志明么。
“我,我是来自首的……”
“自首什么?”陈卫凌紧皱着眉头。
“病毒的事情我们都听说了,”王志明再次咬了咬唇,再说话时已经语带哽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大家都知道了么。”陈卫凌叹口气,看着面前人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什么猜测一闪而过。
果不其然,一阵沉默后,最终他的室友像虾米一样蜷缩在椅子里,双手捂住脸:“那个病毒……其实是我传播出去的……”
“……当时你的电脑开着,桌面上有个没见过的奇怪图标,我好奇……该死的好奇,就把它点开了……你的电脑又正好连着校园网……”
“卫凌,对不起……”王志明哭着对他说:“我好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天来根本没法睡觉,真的对不起……这个病毒会传播出去都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我,我自首……让他们放了你……”
陈卫凌听得张大了嘴,良久才颓然地倒在椅子里,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一切都晚了……”
之后的几个月里,经过警方详细的调查取证和当事人的配合,确证了病毒的传播者是陈卫凌的室友,也就是王志明所为,近乎戏剧般的转折令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同时,这段日子以来一直沉寂的Octo也终于在网络上现身,他所带来的,则是一段CIH病毒传染入口点的代码——病毒公司足以借用它们制作出针对CIH的查杀程序。
只是当事情的前因后果水落石出之后,经过专业人士的统计,CIH病毒通过光盘、网络的传播,已经造成了全球至少三千万台主机的感染,因为能够直接破坏硬件,存储于硬件之中的文件资料都无法复原,其永久毁灭能力是过往没有一个病毒能够比拟的,即便是当年Elmo的八月天灾在这方面也甘拜下风。
陈卫凌通过新闻媒体向公众诚心道歉,并参照Octo给出的代码段,日以继夜地工作,先于各家病毒公司公布了解毒方法,至此,这场网络上的世纪浩劫算是得到了控制。
再来,也不知道是良好的改过态度起了作用,还是自身并非病毒传播者的身份让人起了恻隐之心,最终竟然没有人对CIH病毒上诉,陈卫凌就在同年获得释放。
只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再也回不到从前。这个如同流星般在网络史上爆发出极致花火的人物,在之后的日子里将用自己一辈子的时间,向全世界千万台沦陷的个人电脑、数据、文献、金融赎罪。
一九九八年九月,华国台湾。
肆虐的台风终于离境,学校在短暂的几天延期之后,在九月初正式开学。一群白衬衫黑短裤制服的国小学生从校车上跃下,蹦蹦跳跳地嬉笑打闹着,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洒下清脆美好的欢笑声。
看守所的侧门微微打开条缝,一个消瘦的人影从里面悄然走出,转了个弯,穿过侧巷,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皮肤是经常被阳光照射会有的略微黝黑的颜色,使这个削瘦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青年看上去不那么弱不禁风,只是他的唇色很白,脸色也非常憔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打击的样子,两个小学生拿国语课本做武器互相打闹着,像两只大胆的小兔横冲直撞,青年被一个孩子撞了满怀,他向后退了一步半,扶住怀里的小孩,一言不发地绕过孩子继续走着路。
自始至终,这个世界的欢笑都仿佛与此人无缘。他走得极慢,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没有目的地一样。
正在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的时候,耳畔突然听见了电话铃声,青年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不由一愣——是电话亭里的电话在呼叫,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在操作?
这电话是自己响起来的。
如果是过去,陈卫凌一定会提起强烈的兴趣,从而上前一探究竟,但是他现在却只是缩缩脖子,告诉自己不能再去触碰这个领域,九月艳阳天中青年像是有些发冷,加快了脚步离开。
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了台北繁华的商业街,引领时代潮流的商场鳞次栉比,在烈日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他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电梯扶手上,感受着身体被天桥的扶梯缓缓送上顶端,微风拂面,再世为人。大商场的外墙上安装了巨大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着某个欧洲知名化妆品的广告,高鼻深目的女明星那低沉的女声含着华丽的语调推销着她的产品,陈卫凌看了几秒,就从屏幕上收回视线。
正在这时候,广告中女声的话语兀地戛然而止,那句“选自巴黎的……”被掐断在一个高昂的语调,人声熙攘的大街像合唱的配乐突然被抽走,随着人群的嘘声,陈卫凌奇怪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巨大的广告屏幕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一片漆黑——是信号中断,还是电流短路?就在他愣神间,一行大字就这么从黑漆漆的屏幕上浮现出来。
那屏幕上显示的,仅仅只是三个字,却让青年的瞳孔骤然紧缩。
——“接电话。”
与此同时电梯终于到达顶端,他反应不及,脚尖被绊了一个踉跄,堪堪站稳后,怔愣愣地盯着那三个字,良久才重重地深呼吸了几次,摇摇头转身离去。
心里的直觉告诉他这三个字是在对自己说,但更多地,却强|迫着劝服了自己——这只是谁的恶作剧或者即兴节目,和他陈卫凌无关。
努力驱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扶着电梯下了天桥,街边的洋快餐店散发着一阵阵香味,陈卫凌把手伸进裤兜摸了摸,几个硬币哐当作响,他一把抓住它们,走进了店里。
很快年轻人就从门里走出,手上拿着一只甜筒吃着,冰凉的奶香味从味蕾传来,忐忑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路过又一个电话亭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略停下脚步望了望,毫无动静,陈卫凌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刚举步要走,尖锐的电话铃声又再次响起。
“叮铃铃——”
他呼吸一滞,几乎在原地跳起来,却见旁边一个拿着公文包的男人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放到耳边:“是……是,合同签好啦……”
陈卫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拿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垂下脑袋快步离开,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死死地盯着空无一人的电话亭。
这时,铃声又悠悠地响了。
来自电话亭。
陈卫凌自嘲一笑,脸上表情几度变换,无奈、委屈、不甘、自负、甚至神经质,最终他拉开了透明门走进去,来电显示是一串“---”,卫凌一挑眉,提起了话筒。
“喂?”
回答他的是一串忙音。
他又尝试了几次回拨,却都被转到莫名其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