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脚印,从他们所站着的这块地方骤然右拐进了更深处的林子,这个地方除了他们还有别人,看杂草断裂的地方还渗着新鲜的汁液,应当刚经过不久,看来那人的目的跟他们相同,而且似乎比他们更为熟稔,这个人除了含章应该没有别人了。
几人心里都明白含章已经赶在他们前头,纵使心中有再多疑虑,现在都只能加紧脚程,顺着含章的足迹往林子深处走,直到他们看到含章的背影以及那棵碧绿的耀眼的树。
沈辽白第一次觉得世间存在难以用辞藻描绘的东西,就好像一位名匠花费数十年用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它的枝叶碧绿通透,阳光甚至穿透了部分树干,带着光晕的不死树美的令人震撼。
含章早就听到动静,他背对着几人挥了挥手中的刀,道:“若是你们现在离开,我便不为难你们。”
楚愆阳却偏偏上前一步道:“你一路跟着我们来,想必十分轻松,现下连句谢谢都没有未免太过分吧。”
含章转过身来,眉眼还是含章,然而神情却全然不是,他笑意盈盈道:“我道楚君不是这般小气之人吧?”
楚愆阳勾了勾嘴角,神色冷然,“你到底是谁?”
含章啧了一声,轻转手腕,锋利的刀尖削掉一片杂草,“弄了半天,楚君连我是谁都还不知道。”
沈辽白想起在张角墓里看到过的壁画,那时宋千程提到过的事情,零零碎碎的线索在脑中汇集合并,“你是于吉,不……你是宮崇,是壁画里把树枝给了张角的那个人。”
“不错不错,”含章,不,宮崇鼓起了掌,“不愧当初我如此看好沈君,这些人之中,也只有你有点头脑了。”
史书中只对宮崇有过只言片语的描写,他是于吉的徒弟,曾向汉顺帝进献太平经,被诬妖妄不经,再之后就没有任何记载了,这么算起来,他竟然已经活了将近八百年?靠着不死树的树枝?
见沈辽白看着他的目光像看着一个怪物,宮崇不怒反笑道:“师父给了我两截树枝,我将其一给了张角,自己留了一截,我跟张角同时带它入墓,不同的是,张角是死后,而我在墓穴里的时候还活着,你能想象一人独自在狭小的墓穴里待了几百年的时光吗?那时我都已认不清生死,只是意识还相当清醒,我以为我永远出不去了,直到你们楚家和宋家的人闯入墓穴,给了我一个机会。”
“如你所言,你不是已有了长生不死的能力,”秦召南摊摊手说:“还要这不死树作甚。”
宮崇不耐地啧了一声,“反正你们也是要死的人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当年师傅将树枝给我的时候,其实我们都不知晓它竟有如此功用,我只当是圣物才将其带入墓室,后来从墓室出去之后,经过一番调查才得知这竟是不死树的一部分,如你们所想,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长生不老了。”
“可惜好景不长,我的记性开始变差,那些我八百年以来深深刻在我脑子里的记忆在慢慢消失,尤其是在我更换身体之后,就会失去一部分记忆,长此以往,我就会失去我所有的记忆,到时候再记不清自己是谁,以及要如何活下去,我的魂魄会与更换过后的身体融合在一起,随着身体的老去而死去。”
他的描述令沈辽白作呕,起码沈辽白完全不能理解这些想要长生不死的人是何种心态,正因为生命有限,才显得某些东西某些感情弥足珍贵,看着身边的亲朋好友死去,自己却独活着孤苦无依,这难道不比死亡更痛苦?更何况这家伙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夺走别人的身体,今后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这树也不小,我们也就拿走几根树枝,其余都给你如何?”秦召南提议道,以他们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要和宮崇起正面冲突,怕是要吃大亏。
宮崇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挡住秦召南的视线,“我陪着你们从张角墓一路追到这里,为的可不是和你们分享。”
沈辽白则往前进了一步,嗤笑道:“恐怕你自己都不清楚这树的具体用处吧,所以一分一厘都不能让给我们,生怕浪费一点点机会。”
宮崇赞许地点点头,“知我者莫若辽白也。”
他方才还是笑着的,转瞬脸色一变,手腕翻转,提着刀便向沈辽白冲了过去,刀尖飒飒生风直扑沈辽白面门,秦召南将沈辽白往后一推,撩开折扇将扇顶毒刃推出,便冲宮崇迎了上去。
宮崇手中的刀是特制的,要比普通弯刀轻巧许多,动作起来也更加快速,而秦召南则只有一把铁折扇,如果正面对战稍显吃亏。秦召南不敢有丝毫怠慢,吃力地抵挡住宮崇一下下劈来的刀刃,宮崇则轻松许多,看起来还没出尽全力,只是缓缓地把秦召南逼入死角。
既然他一直跟着他们,应该知道楚愆阳受了严重的伤,右袖中的机括也坏了,只余下左袖中的两枚薄刃,已经构不成威胁。情形与他们很不利,然而楚愆阳也别无他法,只有催动仅剩的两枚机关,去帮秦召南抵挡宮崇的进攻,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将他一举南下。
有了楚愆阳的帮助,秦召南抵抗起来已不算吃力,看着宮崇已被他们缠住,沈辽白则快速跑到不死树前,伸手掰下一片树叶,因为以前拿刀砍不烂树枝的经历,沈辽白使了很大的力道,没想到树叶只发出一声类似琉璃碎裂的声音,便很轻巧地就被折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完结~
第81章 结局(下)
这片巴掌大小的树叶躺在沈辽白的手心里,碧绿的颜色沁人心脾,只是脱离树枝的那一刹那,树叶的光泽随之黯淡,碧绿中透出一点黑色的痕迹,再穿透不过阳光。但沈辽白已无暇顾及其他,他急急忙忙地又掰下几根树枝揣到衣袖中。
宮崇早就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便收起原本嬉闹的态度,他避开秦召南的攻击,接着立起手中的刀,刀尖挂住楚愆阳机括的丝线,轻转手腕使了一丝巧劲,系在丝线末端的薄刃便打了个转径直朝着秦召南刺去。
楚愆阳心道不好,正欲收回丝线,那边的宮崇动作更快,刀尖往下一压,薄刃堪堪划过秦召南的身旁,丝线绕着他打了个转,竟然将他捆了起来,而那时候楚愆阳已将丝线往回收,这用力一收,秦召南便被拉到在地,铁扇子被甩到了一边。
沈辽白听到楚愆阳在喊他,回过身想跑,但已来不及,宮崇一掌拍在他胸口,力道之大以至于他连连后退,最后跌倒在地,胸口处疼的跟火烧似的,他蜷缩起身体,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楚愆阳怒火中烧,举着唯一一把匕首刺向宮崇,他受了重伤,动作不如以往利索,宮崇一脚踢向他的手腕,沈辽白听到清脆的骨折声,这几个人之中,楚愆阳的威胁最大,宮崇自然想先解决掉他。
沈辽白自认并不是多勇敢的人,此时却好像忘记了所有的胆怯,扑上去抱住宮崇的脚,向着楚愆阳喊道:“你快跑,快跑!”
宮崇已经不想和他们几个玩下去,他动了动脚,没想到平时柔柔弱弱的沈辽白竟有这么大力气,他不悦地皱起眉头,另一只脚狠狠地往沈辽白的胸口又踢了两脚,接着使劲一甩,将沈辽白甩了出去。
沈辽白眼前一明一暗,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腥甜的血液一下从喉咙口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张嘴,将嘴里的血吐了出来。
“不!”宮崇突然撕心裂肺地吼道。
耳边响起很清脆的琉璃碎裂声,沈辽白勉强抬起头,望着眼前不死树的树干,方才他的一滴血溅到了树干上,树干裂开一道纹路,血液顺着裂缝渗了进去,明明只是一滴血液,却如墨迹一般骤然晕开,顺着树干内的脉络往上流遍了每一片枝叶,原本碧绿的不死树只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棵血树。
不死树轻微了颤抖了一下,那被鲜血浇染的树叶底下竟生出一串鲜红妖冶的果实,与此同时,从树顶开始,发出了咔擦的一声,所有树枝都变得焦黑,焦黑的颜色逐渐像下覆盖,很快,一整棵都变成焦如黑碳的模样。
咔擦咔擦的声音钻进耳朵越来越刺耳,沈辽白捂住耳朵却制止不了脑子里令人发狂的杂音,那声音无孔不入,只让人觉得脑子要炸开一般。他紧紧闭着眼睛,以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原本清晰的记忆,清晰的面孔,熟悉的人,竟一个个变得模糊了。
这是不是跟沈影青当时的情形一样,他们一行人中,有人不慎将血滴在张角棺椁的树枝上,接着不死树的树枝就产生了变化,这就是沈影青失去记忆的原因。
不不不,沈辽白在心里呐喊着,他不想忘记楚愆阳,不想忘记,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想去牵楚愆阳的手,但他根本没力气站起来,只好去扶一旁的不死树,结果那树在碰到他手指的一刹那,就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沈辽白也重重地跌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风吹过树梢,林子里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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