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1点的时候走了几个人。柱子熬夜熬得难受,去后院了好几次,来来去去地走,后来他爬上那棵树看了,他知道墙的另一边是火车站,所以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火车站的样子,而实际上在黯淡的月光下,眼前只是一片荒凉的空地,卧着几条铁轨,远处才有火车的车厢。
柱子无事可做,就翻到高墙对面去,四下里观察了,发觉其实不需要树也能爬到墙头上,于是从墙的另一处又翻进院子里。他把这当成游戏,翻出翻进了三趟,觉得无聊了,才进到屋子里坐下来,继续看那些没有情节只有欲望的。
快到凌晨1点的时候,外面屋子的那个收钱的男人突然推门进来,急匆匆地催促:“有情况,可能有警察过来查了,都从后院翻墙进火车站,快。”
满屋子的人都慌了,蜂拥到后院里,只有一棵树,人人都在争。周秉昆紧张极了,惊恐地问柱子:“我不会爬树呀,要是翻不过去怎么办?”柱子看到树上同时爬了那么多人,把树都压弯了,就对周秉昆说:“我们直接翻墙过去,只要上了墙头,就可以随便往下跳。”
柱子蹲下来,让周秉昆双手扶着墙,双脚踩在他的肩膀上。柱子双腿一用力,肩负着周秉昆将近200斤的体重站了起来,周秉昆吓得大喊一声:“慢点儿呀,我的脸都被墙蹭破了。”柱子看不到上边的情况,只能问:“够着墙头没?”周秉昆回答:“够着了。”柱子着急地喊道:“快往上爬。”可是察觉到周秉昆的两只胖脚只是毫无效果地轮换着抬了两下,周秉昆又惊又怕地喊道:“我怕不上去。”柱子懊恼地说:“等一下。”然后站稳了,双手抓住周秉昆的双脚,用力往上托了一下,大声命令:“再爬。”周秉昆使上全身力气,可是双臂虚弱,只能挂在墙头上,觉得逃跑无望,双脚又被柱子抓得生疼,忍不住哭了起来,哭着向柱子哀求道:“王玉柱,我真的爬不上去。”
这时其他通过爬树逃跑的人快走完了,只剩下两个人还在树上试探着往墙头上跨。柱子心想急也没用,就对周秉昆说:“那你下来吧,我们也爬树过去。”说着慢慢往下蹲,周秉昆双手扶着墙慢慢落地。
月光下柱子看到周秉昆满脸泪痕,又是恼火又是同情,抓住他的双肩大声道:“爬不上也要爬,拼了命你也要爬,爬上去后摔断腿也要往下跳,否则到了明天人人都知道你看黄片。”说完这句话,柱子自己都觉得悲哀,又愤怒地加了一句,“而且是这样的黄片。”
柱子还是蹲下来,让周秉昆踩着他的肩膀,用这样的方式把周秉昆送到树上。上了树后周秉昆就踩着树杈自己往上摸索着爬。柱子三下两下地跟上来了,先去骑在墙头上,伸手向周秉昆,说:“快过来。”周秉昆紧抓着细细的树枝不敢动,看了看树与墙的距离,犹豫着,胆怯地对柱子说:“我不敢呀。”柱子怒斥道:“你快点儿过来呀。”说着身子往前一探,拉住了周秉昆的手指。周秉昆吓得甩着手要把他甩开,哭着大喊道:“我太胖了,再往前一点儿树枝会断的。”“不会断,那么多人踩过了都没有断。”柱子实在觉得忍无可忍,恨不得把周秉昆凌空拉过来,直接丢到火车站里边去。
柱子忍住火气,再一次为周秉昆鼓劲:“你再往前一点儿,我会把你拉过来的。其他人肯定也会担心树枝会断,可最后不都过去了么?你快点儿呀,我们没有时间了。”柱子扭头看看火车站里,那些黑色的人影正四散着往远处跑。
周秉昆擦了擦眼泪,似乎下定了决心,往前挪了一步,树枝“咔嚓嚓”地响了。周秉昆惊惧地喊叫,哭了几声,再也不愿动了。柱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等待着,周秉昆说:“王玉柱,我动不了,你过来把我扔过去吧,摔死我我也认了。”柱子听到这句话与自己刚刚的念头如此相像,顿时头脑里漫过一阵绝望,摇摇头,说:“我做不到呀。”
这时屋子里突然闹嚷起来,似乎有许多人闯进来。周秉昆回头看了,又扭过头来流着泪对柱子说:“王玉柱,你走吧,不要管我了。”话音未落,许多警察已跑进了后院里,手电筒的光乱纷纷地照得人头晕,一声声厉喝道:“下来,下来……”
墙的另一边,柱子看到远处也突然出现了许多手电筒的光,呈半圆形包抄过来,刚刚往远处逃跑的人们此刻正惊呼着往回跑。此刻柱子反而冷静下来,低声对周秉昆说:“太晚了,我们都走不了。”
有人抬脚往树身上跺了一脚,树枝一摇晃,周秉昆直接掉在了地上,疼得大哭。柱子从墙头上跳下来,看到一根警棍正从左边打过来,下意识地用左手护住头,警棍击中了胳膊,竟然发出“当”一声响,像是两根金属在互相敲击。柱子感到钻心的疼,疼得脸都抽搐了,眼泪直往下掉。他忍着疼痛,扶起周秉昆,两人后退着挪到堆满杂物的墙角,被那么多手电筒的光全身上下地照亮了。两人都是满脸泪痕,像是两只走投无路的老鼠,被迫暴露在强烈的光线下,无可逃避地等待着注定要到来的劫难。
那个在外间收钱的男人双手被手铐铐了,被人推搡着来到后院里,一看到柱子和周秉昆就破口大骂:“妈拉个逼,你俩是猪啊,连个墙头都爬不过去。”话刚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头。有人喝斥道:“爬过去也跑不了,我看你们都是猪。早就知道你们会翻墙头逃跑。”又走到柱子面前,冷冷地喝道:“我还知道你叫王玉柱呢。”
柱子迎着手电筒白花花的光看了一眼,看到这人就是曾在这个后院里站着抽烟的那个人。
那时候柱子还不明白这件事情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只顾想着王芃泽了,一想到王芃泽将会因为这件事而对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他就心如刀绞。被带到派出所后,所有被抓的人都脸朝墙屁股超外地蹲在院子里。柱子悄声问周秉昆:“周秉昆,是不是要我们喊家里人过来?”周秉昆悄声回应:“好像是。”柱子说:“我绝不会让我叔知道这事的。”
过了一会儿,柱子难过地问:“你会不会喊你爸爸过来?”周秉昆小心地回答:“好像必须得这样。”
有人走过来狠狠地往两人的身上踢,又拿警棍抽。周秉昆大声求饶,哭喊着说:“我不说话了,不敢了。”柱子闷声不吭地承受了,等身后的警察走到一边时,又低声道:“周秉昆。”周秉昆不敢说话,微微转过头来望着柱子。黑暗中,柱子近乎哀求地问周秉昆:“如果你爸爸来了,你能不能跟他说一下,把我也带走?”周秉昆泪眼婆娑,没有回答。
院子里蹲着的人被一个一个地抓进去审问,交待家里人的联系方式。轮到柱子时,柱子说:“我家里人都在大西北呢,这儿只有我一个人。”管审问的警察说:“那你就在这儿蹲到你家里人从大西北过来。”柱子沉默了一下,开口说自家在大西北的位置,说了一半儿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怒斥道:“你还真的以为谁要去你的大西北呀。不老实,就打到你老实为止。”
柱子坚持说在南京没有亲人,被踢了几脚,又被抓回到院子里蹲着。被抓的人们的家属陆陆续续地赶来了,院子里乱糟糟的,几个警察大声喝斥着让安静下来。过了不久,有警丅察走过来拍周秉昆的肩,异常友好地问:“你就是周秉昆?”周秉昆点点头,警察说:“跟我来吧。”
周秉昆站起来就走,柱子急忙转过身去,望着周秉昆的背影,渴望他能回过头来给自己一点希望的暗示。可是周秉昆头都没有回。一个警察走过来,对着柱子又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警棍。
天快亮的时候,派丅出所的院子里只剩下柱子还在蹲着。警察们都懒得看守,就又把柱子抓到了一间小屋子里,上午的时候有两个警察轮流进来往死里揍。后来那个曾在昨晚混进黄片聚点的警察过来了,看到柱子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就蹲下身来劝道:“我看你倒是挺有义气的,明明自己能逃,却为了朋友留下来。可是你这个朋友根本靠不住,他自己早就被家里人带走了。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打死了也没人管。你还是赶紧找个人来把你带走吧。”
柱子听了这话,眼泪立刻就流下来了。警察出去后,他肚里饿,身上疼,把这件事情前思后想几遍,坐在墙角里哭了一场。
下午警察上班后,又有人开门进来,问:“你还不说?”柱子抬起头,拿出自己最后的希望来回答:“我叔在南京,他会来带我走的。”
那个警察上来揪住柱子的头发,又是狠狠的几拳:“妈的我让你倔,你咋不倔到底呢。”
那天凌晨王芃泽做了个恶梦,醒来后满头是汗,他没有多想,认为原因在于自己的睡姿不舒服,因为一只胳膊被王小川的小身体压着,都麻木了。但是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心慌,时间还早,无法再睡,就小心翼翼地起床,不惊醒姚敏和王小川,独自穿了衣服到阳台上去看星星,看到西北方向的一颗星忽明忽暗,似有陨落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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