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王玉柱为家里扯了电话线,把门面房的情况仔细地记在本子上,和柱子娘商量着为家里盖房子,把两个院子合在一起,详细地向她讲解该怎么做。没事可做时,王芃泽就去和柱子娘、柱子爹说话,柱子娘又说起王玉柱的婚姻大事,王芃泽只得找各种理由来搪塞,王芃泽本来就是个能讲出许多道理的人,说得头头是道,让柱子娘频频点头,好几次醒悟了似的,说:“那就看他吧,我不再操心了。”可是回头又成了老样子,一边哭一边拿袖子擦眼睛。王芃泽无奈,去院子里看王小川。
那几天王小川第一次发觉小羊羔是如此可爱,白得跟雪似的。他忍着刺鼻的羊骚味儿去隔壁捉了一只小羊羔出来,关在院子里拍照片。小羊羔太活泼了,一刻也闲不住。王小川问王芃泽:“爸爸,为什么小时候的羊和长大后的羊区别这么大呢?小时候又白又可爱,长大后又脏又难看。”王芃泽随口回答道:“因为小时候无忧无虑嘛。”
走的前一天晚上王玉柱把王小川喊到王芃泽的房间里,让他们选择回家的路线,王小川想着那座水库的景色,说:“我们顺原路返回吧,还可以经过那个水库。”王芃泽一听,立刻否定了,说:“小川,人不能总是回头去寻找以前的美景,你可以记住它,但不能过于迷恋它,前边的路上一定会有更好的风景,只要你寻找,就能找到。”
王小川回自己的房间后,王玉柱要帮王芃泽擦澡,这个旅馆里没有热的洗澡水,只能用水壶去提热水回来,把毛巾浸湿了擦身体。王芃泽嫌麻烦,自己擦的时候总是草草了事。王玉柱说明天要走了,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他扶着王芃泽坐在椅子上,用热毛巾给他擦身体。王芃泽皱着眉头问:“你刚才怎么说话的?什么干干净净地离开?怎么听起来好像在说我要死了似的。”王玉柱笑道:“我随便一句话,你怎么多想了。”
擦完身体,又提了热水给王芃泽洗头和洗脚,最后王玉柱把王芃泽抱到床上,摩挲着他的脸,笑着说:“嗯,洗干净了果然不一样,我也要重新发现你的可爱,不能老是留恋于以前旧的优点。”
王芃泽要在睡前看书,把那本看了好多遍的书拿过来举在台灯下,王玉柱伸手拿掉了,说:“我还没有说完呢。”笑了笑,又说:“叔,你可真会随时随地给小川讲道理,小川就是把以前的事记得太清楚了。”
王芃泽疑惑地看着王玉柱的脸,笑道:“柱子,我刚刚其实主要是说给你听的。”
“说给我听干什么?”王玉柱嗔怪道,“我跟小川的情况不一样,我对往事的态度就像你说的那种,记住它,但是没有过于迷恋它。”
王芃泽望着王玉柱的眼睛,又笑了,说:“不是吧?小川还知道自己在乎什么,可是你像是活在梦中似的,你现在的乐观与开朗有点像是装个样子给人看。”
“叔,我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样,我完全没有感觉到我在装样子。”
“你不是没有感觉到什么,你现在根本就没有感觉,你的感觉都是以前的。”
王芃泽不客气地又补充一句:“所以我说你精神有问题。”
一说到精神有问题王玉柱就来气,把书还给王芃泽,狠狠地说:“我辩不过你,可是事实会证明你是错的。我告诉你,你选择的这条回南京的路,一路上完全没有什么可看的。”
三人花了好几天才开车回到南京,一路上果然没有什么好风景。
但这次旅行还是很有意义的,王芃泽和王小川的父子亲情恢复了不少。王小川在王芃泽的茶叶店里复习功课时也不觉得烦躁了。王芃泽每天做事精神高涨了许多,到了中午会多做几个菜,等王玉柱过去一起吃饭。
只有王玉柱还牢牢记得王芃泽说他精神有问题的那些话,在脑子里萦绕不去,像生了根似的,有一天吃午饭时他忍不住又问:“你说我现在的感觉都是以前的,我还是不明白,难道我现在不是我自己么?我现在想的做的算什么?”
王芃泽谨慎地考虑着,还没回答,王小川在旁边说:“我知道。”王玉柱心想王小川一定是要捣乱了,就笑道:“那你说,你要是敢胡说,我今天把你耳朵给拧下来一只。”王小川说:“你明明是一只长大了的羊,却偏偏像一只小羊羔那样无忧无虑,你的脑子就像是没有发育。”
为了防止王玉柱伸手过来拧耳朵,王小川话没说完就笑着跑了。王玉柱气呼呼地问王芃泽:“瞧瞧你儿子怎么说话的。说我无忧无虑,我忧虑的时候你们都没有看到。”
王芃泽问:“抛开工作不要谈,你忧虑的时候都是什么时候?”
王玉柱想了想,说:“睡觉的时候啊,我忧虑得经常做恶梦,都是被你和小川气得。”
“柱子。”王芃泽望着王玉柱的眼睛,追问道,“我和小川经常气你么?”
王玉柱懊恼地说:“只是一些梦嘛,太累了就会做恶梦。只要我们经常旅游,把生活调节一下,就好了。这次旅游回来不就好多了么?我现在越来越有把握和你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好了好了不说了。”
向王小川招了招手:“小川过来吃饭吧,我不拧你耳朵了。”
到了十月,王玉柱公司里的员工集体体检,趁着人多便宜,他给王芃泽买了一份项目最多的。王玉柱考虑到王芃泽可能会不愿意遇见公司里的人,就提前一天带他去,陪着他检查完了。有些检查项目一出来,医生就会把情况说给两人听,王芃泽身上很多病,这个结石那个结石的,脊椎也不对了,王玉柱听到最后铁青着脸,对王芃泽说:“这还只是一部分项目,其他的要过几天才能出结果,你可别拿病吓我呀。”王芃泽也是心情黯然,辩解道:“我再过几年就要到退休年龄了,这十年来又不能运动,得病也是在预料之中的,我以前都不敢来检查。”
坐在车里回家的时候,王芃泽看到王玉柱闷闷不乐,就找话题来笑着说:“这些检查也太全面了点儿,有些项目我真觉得尴尬。人到了医院,这身体完全没有隐私可言。”
王玉柱说:“怕什么?反正我天天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随便什么时候都不怕人看。”
王玉柱看了几下王芃泽,抱怨道:“叔,你先不要考虑我的心情,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你的身体零件那么多都有问题,真不知道它们还怎么运转。你明明比我难受,就不要强颜欢笑了。”
这一说,王芃泽也笑不出来了,但还是说道:“我心里是不好受,可是我还能想得开,我能冷静下来,我倒觉得你比我还难过。”
王玉柱把一只手伸过来,摸索着触碰到王芃泽的脸,从他的肩,一直按到他的腿,突然暴怒起来,握了拳头“嗵嗵嗵”地捶着仪表盘,怒道:“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居然还说能想得开。”
王芃泽吓了一跳,靠在座位上提心吊胆地望着王玉柱。王玉柱又踢又打地继续搞破坏,不知怎么就触动了车上的播放器,里面的CD碟片突然运转起来,这一张是王芃泽平时喜欢听的老歌曲,在紧张的气氛中清晰地响了起来:“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
这情景似乎有些滑稽,王芃泽想笑,无声地咧开嘴有了笑容。后来播放器里的女声唱到:“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让儿常听那洪湖的浪……”王芃泽再也忍不住了,扶着车门里侧的扶手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王玉柱把车停到路边,探过身去拉出安全带,把王芃泽捆在座位上,也觉得滑稽,就跟着笑了起来。两人一直笑到歌曲结束。然后王玉柱继续开车,一只手握住王芃泽的手,带着残留不去的笑的冲动自言自语:“什么破歌曲呀,笑死人了。”
为了节省开支,王玉柱的公司里没有办公室这个部门,办公室的工作是由财务室的人兼做的。几天后财务室的人去医院拿回全公司人的体检结果,把王芃泽的那一份也一起拿了回来,交给王玉柱时有些担心,说:“王总,医生特别叮嘱我给你说一下,最好能带王叔再去做个肝功能专项检查。”
这句话把王玉柱吓得不轻,立刻紧张地问:“为什么?”
“医生没有明确地说,只是说有可能。”
“哦。”王玉柱追问道,“什么可能?”
“可能有癌变。”
王玉柱脑子里轰地一下,脸色白了。等员工出去后,他立刻下意识地打电话到王芃泽的茶叶店。打通了,才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芃泽问了好几遍:“什么事呀?柱子?”
王玉柱终于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叔,我是想给你说,你把你店里的好茶叶拿一些,晚上带回去。”
“好啊。”王芃泽回答,“你想送人么?”
“不是,咱自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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