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一会,就觉得听不下去。
今天是邸梁出殡的日子,听起来有点怪怪的,邸梁自己还是从邸稼骞那里听来的消息,缠着莫莉死活让她把他塞进来,坐在警车里跟着灵车一路开到殡仪馆。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参加自己的葬礼的。
邸梁站在灵堂里,听着张诚凯的长篇大论。局长当多了就是这点不好,每次讲话就讲半天,连他死了都还要躺在棺材里听着。
邸梁老早就从老家出来了,父母去世之后每三年回去祭祖一次之外,跟老家的亲戚也没有什么联系了,说起亲戚,反而是前妻的娘家的人比较多。
这次他的葬礼,老家来了几个人,更多的是前妻的亲戚。
邸梁觉得他们大概是看着邸稼骞的面子来的。
除了亲戚们,原来市局刑警队所有的人都来了。
以唐政平为首,他们站在张诚凯的两侧,笔直得如同小松一样。
邸梁看着昔日的兄弟们,感慨万千,邸梁记得去年他从市局走的时候,还拍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好好干,现在他们一个个高大挺拔,邸梁胸中涌起自豪的情绪。
邸梁看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停留在了房间中间。
那是他的尸体啊……
邸梁又觉得称呼自己的身体为尸体不太好,他因为整个背部承受爆炸的冲击,车门又嵌进他的身体里,所以他后面半片实在惨不忍睹,幸亏前面看起来还好,还算比较体面。
邸梁觉得自从他穿越——是的,穿越,他从欧阳智电脑里的那些小说里知道了这个词——之后,他对于生死这方面的事看得很开,就连他破烂的身体在他面前,他都能泰然处之了。
不过他还要试试,万一他又穿回去了呢?就可以来个诈尸,把站在他身体前面唠唠叨叨的张诚凯吓个大跳。
邸梁还是很喜欢他这位老战友老上司的,所以希望能吓吓他。
他瞪着他的身体,努力在心里喊,起来啊,起来啊,但一点反应都没有。
邸梁眯起眼睛,往前挪了一步,想靠近点,是不是就能产生点心电感应,但是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反倒是邸稼骞淡淡的目光扫过来,冷冰冰的。
邸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邸稼骞收回目光,继续看着父亲的遗体,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是警告吗?
邸梁摸不出邸稼骞的想法,不过他一惯都摸不出。
他神色复杂地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眼,果然是没希望了,这种跳大神的事发生第二遍非他能力所及了。
只是葬礼结束后,他怔怔站在那里,他就真的只能是欧阳智了。
在五十岁这个知天命的年龄,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邸梁觉得他接受不了看见自己骨灰的画面,想着还是回去好了,但他看见戴着白纱的邸稼骞又有些迈不开步子。
结果他看见一个男人朝着邸稼骞走了过去。
那是个很体面的男人,大概跟邸梁年纪差不多——不是说跟欧阳智年纪一样,大概五十左右的样子,这是邸梁推测的,实际上男人看起来年轻很多。
他穿着黑色的西服,站在邸稼骞身边,垂着头,一脸忧郁又和蔼地在跟邸稼骞说话。
以邸梁三十年的从警经验来看,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他迈开步子,走到邸稼骞旁边,跟他打招呼。
邸稼骞身边的男人好奇地侧过头来,看他,问:“这位是?”
“这是欧阳记者。”邸稼骞介绍道,又给邸梁介绍那个男人,“这是我的老板,傅总裁。”
哎哟喂,传说中的总裁。
“你好,傅嵘。”傅嵘朝邸梁点点头。
邸梁伸出手,跟傅嵘握了握:“幸会幸会,傅先生。”
就是这位老板借车给邸稼骞啊……害人不浅,邸梁非常想把这个有钱人拖出去揍一顿,但他忍住了。
傅嵘对邸稼骞说:“那我先回去了,你父亲的事,节哀吧。”结果他没走,反而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唉,那天要是我没有借车给你就好了。”
“不管你的事,总裁。”
傅嵘皱皱眉,欲言又止地抿抿唇:“我总觉得……算了。”他捏了捏邸稼骞的手臂,这个东西看的邸梁火大。
动手动脚干什么?
傅嵘继续说:“你父亲也是我的老同学,我也很难过。”
邸梁猛地抬起头。
“傅先生和……邸所长是同学?”邸梁问,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傅嵘点点头:“那还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高中我们确实是同一个班。”
……完全不记得了。
只能说这个世界真是小,同班同学混成集团总裁了,自己却死在犯罪分子的魔爪下。
邸梁心里自嘲了一下。
傅嵘后来就走了,邸梁忍不住对邸稼骞说:“你别跟他走太近。”
邸稼骞有点心不在焉,说:“为什么?我不跟老板走得近,谁发我工资?”
邸梁忍不住提醒他:“你没想过他借你车,或许那个安炸弹的人目标根本不是你们父子而是他呢?”
邸稼骞缓缓转过头,看着邸梁。
“我只是猜猜。”邸梁说,“我也先走了,节哀顺变。”
邸梁回到报社,垂头丧气地写稿子,又把自己讴歌了一番,发给莫莉看。莫莉评价,感情真挚但笔头很烂,又说这稿子不上了,毕竟邸梁是为救自己亲人而死,不算烈士。
邸梁坐在座位上看书,他把欧阳智的大学课本都翻出来看,企图学习一下基本知识,但是他发现他能在会议室里查犯罪资料查整整一个星期,看这个《当代新闻理论》还是看得想睡觉。
挨到下班,估计他的骨灰已经交给公墓了吧。
邸梁抖了抖。
下了班,邸梁不想回去,晃晃悠悠地去常去的摊子喝酒,他居然遇见了邸稼骞。
奇了怪了,以前他们三个月见不到面,换个身体,隔三差五就遇见了。
邸梁坐到邸稼骞身边,说:“嘿,哥们,喝闷酒呢?”
邸稼骞撑起身体,看见是欧阳智,冲他笑笑:“是啊,我老子变成灰了。”他拍拍心口,“闷得慌,所以来喝点酒。”
邸梁沉默一下。
喝多了,混话都出来了。
邸梁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们曾经吵得那么厉害,他伏下身体,问邸稼骞:“有这么伤心吗?”
邸稼骞给自己倒了酒,说:“不知道,我跟他其实不亲,在他挂的那天,他还打了我一巴掌。”
“嗯,所以他马上遭报应了。”邸梁说。
邸稼骞抬手拍了邸梁一下说:“说什么呢,我爸是为了救我挂的。”
邸梁忍了他犯上的行为,不能跟醉鬼计较。
酒摊子上的酒杯都是那种广口的透明玻璃杯,满满一杯白的还挺够喝,邸稼骞拿起酒杯往喉咙里灌,让邸梁刮目相看。
邸梁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小白脸型,没想到喝起酒来也挺爷们的……
“我爸啊,说起来是警察,但是看着跟土匪头子似的。”邸稼骞把胳臂绕过邸梁的脖子,手搭在他肩膀上。
你懂个屁啊,你爷爷小的时候跟着你太爷爷是在道上混的,后来才下山跟着八路打日本鬼子,说起来咱们一家全是土匪。
邸稼骞挂在邸梁身上,垂着眼睛,自顾自地说:“小的时候,觉得爸爸的形象可高大了,我一说我爸是警察,小区里的那些混小子没一个不服帖。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一手搂着邸梁,一手拿着杯子喝酒:“刑警常年待岗,局里一叫他就要走,有时候在外面几个星期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了,胡子邋遢往床上一倒什么都不管。家里的事都是我妈在弄,后几年我妈身体越来越不好,我跟着我妈去医院,他都不回来,跟他说,他只知道往我妈手里塞存折。”
邸稼骞揽着邸梁的脖子,逼迫他正视自己,问他:“你说我爸是不是很浑?”
邸梁心虚地移开视线。
“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管我,我妈离婚的时候,他连我年龄都记错了。”
邸梁咳嗽一下。
“而且你说说,他给我起的这叫什么名字?”邸稼骞拍拍邸梁的胸脯,问他,“从小到大,别人都不愿意叫我全名,觉得拗口,我自己也不愿意写,你知道我学写自己的名字学了多久吗?”
邸梁扭头,其实他自己也觉得儿子的名字不好叫,所以一直“骞骞”“骞骞”地喊。
邸稼骞继续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不过最近这一两年,他倒是有点转性了,时不时喊我出来吃饭,但是我心里还在怨他。”
“他死之前我们还在吵架,他死的时候我还在怨他……”邸稼骞靠在邸梁身上,一动不动了。
“他为什么要救我呢?”邸稼骞喃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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