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泽不由汗颜,他对外界消息的汲取实在是相当滞后,他们话中那个某某某他也见过几面,却从不觉得对方有目中无人。上辈子在这个学校耗了三年光阴,除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和杜行止这个朋友,他几乎一无所获。这种遗传自父亲的木讷性格在城市里相当拖后腿,章泽也为此吃了不少的亏。好比大学毕业后他考上公务员,进了单位之后却完全闹不明白单位里暗潮汹涌的党派之争,也因此总是躺着中枪。对立双方都将他当做敌方阵营,同期入职的同事步步高升,他却几年如一日的原地踏步。可天性带来的迟钝却不容易改变,哪怕放到了现在,章泽也没信心能听出那些人话中拐弯抹角的深意。
所以他注定不是吃公家饭的料,自己当老板才是最实惠的。
三个人的脚程不慢,到七中门口的时候,学校还没放学。龚拾栎靠在校门口点了根烟,看着七中整洁宽阔的校舍一脸苦逼:“操,和他们比起来,咱们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啊!”
一中校龄长楼龄也长,市政府早就计划拨款翻建了,可因为种种原因,计划就是落实不下来。也苦了龚拾栎他们这些富家子弟,一身光鲜地坐在破破烂烂的校舍里,冬冷夏热,怪恼人的。
章泽瞥了眼神情警惕的学校保安,踹了龚拾栎一脚:“把烟给掐了,小心被人当做混子。”
龚拾栎盯住他抿着嘴笑,手上的烟直接被陈聪拍开。他啧了一声拿鼻孔对着陈聪神情不善,眼看又要互相喷洒毒液的时候,七中终于放学了。
涌出的大批学生吵吵嚷嚷,章泽陈聪三个发光体吸引到不少目光。许多女学生都红着脸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七中校风开放,没一会儿远处就聚起一堆推推搡搡观望的。
章泽这个粗神经没感觉到不对劲,从他等章悌放学那天开始七中的人好像就那么多,他也顶多感叹几句七中真热闹啊比一中热闹多了,却也不会去深思为啥放学时间校门口要那么热闹。
章悌的出现让翘首以盼的龚拾栎他们有些失望,他们理想中仙气十足白衣飘飘的女神只是个皮肤稍黑的清秀姑娘,这让两个本来对交新朋友兴致勃勃的小孩立刻失落了,顺路走出一截,两人就不多留恋地和章泽姐弟告了别。
他们离开以后章悌才自在了一点,一直低垂的脑袋也抬了起来,她撞了章泽一下,为难地说:“泽,你以后别来接我了,这几天老有人让我给你送信。”
“送信?”章泽茫然地眨眨眼,“我认识的人吗?”
章悌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跺了跺脚:“哎呀,一会儿给你,在我书包里呢,看了你就知道了。”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可别跟妈说是我帮你递的。”
她现在比起在村子里的时候开朗了许多,刚才在校门口的时候,还有一群姿态亲密的女同学和她告别,很显然在新学校里也适应的比较不错。章泽摸摸她发质粗硬的脑袋,总算放下心来,正想要说些什么,大院门口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定睛一看,原来是帮章母找到工作的胡奶奶,章泽露出个笑容,点头道:“胡奶奶好。”
胡奶奶正抱着一筐荸荠拿小刀削皮,她就爱看章泽姐弟俩安静乖巧的模样,听他问好,心中更加喜欢,忍不住抓了一把荸荠朝他手里塞,一边塞一边说:“家来客人了吧?你胡叔叔前天给我从外地带来的,可甜了,拿回去让你妈做给客人吃。”
客人?
章泽挑了下眉头,想不到自家会有什么客人来访,于是对她笑笑,拉着姐姐快步朝家赶去。
☆、第二十一章
越往家近,他心中就越发不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叫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提心吊胆。这种感觉在上楼之后来的更明显了,因为远远的,他就在一楼的楼梯口听见自家方向传来喧哗。
这不是好预兆,他脚下一顿,随后放开章悌的手,三两步迅速跳上阶梯,一边回头叮嘱章悌:“姐,你慢点走,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狭长的走道里都是人,却没有正在准备饭菜的,大家都踮着脚朝着章泽家的方向努力张望,满脸都是待看好戏和意犹未尽。
见到章泽回家,这些人的神情都有些莫名,带着怜悯和嘲笑,除了几个平常关系比较好的阿姨,并没有人主动来和章泽打招呼。
章泽挤开人群,争执声越来越大,他推开堵在家门口的大堆邻居,朝屋里一看,心里顿时燃起一股邪火,从眼中喷涌而出。
他扫过站在屋里的罗慧和章凌志,最终将视线落在端坐饭桌旁的章奶奶身上,“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章奶奶一拍桌子,中气十足:“没教养的东西!你爸妈就是这样教你和我说话的!?”她没好气地扫过从自己进门开始就在一旁沉默大儿媳和大儿子,牛拉到北京也是牛,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个眼色。看自己来了非但不端茶倒水,还把脸拉得跟老黄瓜似的,对比同样是儿媳妇现在就知道忙里忙外说好听话的罗慧,她实在是想不出理由说服自己对老大家偏爱一点。
章泽并不搭理她,等章悌进屋子后就顺手把门给关上。他叫章悌先进房间,自己则去观察母亲的状况。说他没礼貌也好情商低也好,章泽本就不是那种能强迫自己和所厌恶的人谈笑风生的性格,他要是能够改变,上辈子也不至于凄凉到死,而这辈子又不用看人脸色吃饭,他何必昧着良心做人呢?从前章泽一家穷的快当裤子,这个做亲奶奶也没出面说给孙子孙女一口饭吃,现在有点蝇头小利就忙不迭地来攀关系,他可还没忘记上辈子她联合小叔一家一声不吭弄走房子的手段呢。
被当做透明人,章奶奶更加恼怒,忍不住就要大发雷霆。罗慧眼疾手快地按住她肩膀,塞了一杯热水到她手心,手上施压的力道无声地暗示她要收敛脾气。
他们今天过来,为的是求和而不是争吵。大嫂原本就讨厌自己一家,要是再把矛盾激化,她一定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和自家合作盖房。罗慧已经吃够没钱的苦头,想到因为交不起分数费不得不留在县城上学的儿子,她心中就又酸又涩。为了家人和自己的未来,什么委屈她都能咽下,不就是一时意气吗?
“嫂子,”按下婆婆的怒火,罗慧轻笑一声,“你真别多心,我们这回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和你道个歉。以前那些事情,有些是我做得不对,大家再怎么闹矛盾到底是一家人。凌志跟大哥打一个娘胎里出来,一个锅里吃了几十年饭,要真为了我们生分了,日后我下了地也没脸去见爹。”她说完,偷偷看了蹲在门边抽烟的章父一眼,“娘现在年纪大了,老小孩似的,嘴硬的不得了,可自打你们到了城里来,她每天都跟我说大哥小时候的事儿。我看得出来,娘想大哥,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个女人会不疼?她都这把年纪了,我咋忍心因为一点小矛盾就让她没法和大哥团圆?嫂子,你听我一句,家和万事兴。有些错误,还得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这弟妹计较。”说着还叹了口气,满脸都是隐忍。章父果然神情微动,握着烟杆的手紧了不少。他有些怯懦又难掩憧憬地望向不远处的章奶奶——娘想他?真的吗?
章母心中沁凉。
罗慧的感情攻势主要还是朝着章父去的,这到底还是她的一个失算。栗渔村风俗守旧,男主外女主内延续了几百年,哪怕是她这种精干有手腕的女人,潜意识里也逃脱不开男人当家套路。加上在村里时章母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贤妻良母,她自然不会想到离开村子这样短短的时间内章母的世界观被打碎重组后出现了多么大的变化。她从头到尾没有和章母示弱的意思,该怎么样一个态度,顶多软和一些罢了。等到拿下了章父这个一家之主,她就不信章母一个女人还能翻腾出多大的风浪。
原本计划中的晓之以情到这儿,章父被撬动心房,怎么样都该有点表示。不论是抗拒还是动摇,她都有相对的手段来将他说动。见到章父的小动作,罗慧一颗心渐渐提起。但没料到她都已经做好唇枪舌战的准备了,章父却又瞥了章母一眼,闭嘴缩回墙角。
潜移默化的灌输还是有效果的,现在的章父虽然明显已经被罗慧的话说动,却仍旧不敢太过明显违背妻子的意愿出头做决定。看到罗慧黯淡下来的眼神,章泽冷笑一声。他蹲在章母身边,难掩担忧地握住母亲的手。章母从刚才起就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捂住脸靠在桌上,章泽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多少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被章泽握住手心的瞬间,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终于从这个忽如其来的可怕梦魇中苏醒。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在弟媳与婆婆的阴影下生存,在那个村子里小心翼翼扮演自己贤妻良母的角色,可在淮兴市的这短短一个来月,她才明白到过日子究竟有多么值得快活。和现在一家和睦相比,从前那些时时刻刻担心被刁难被挖苦的生活简直如同炼狱。这么多年,她捱过来了,难道现在又要被打回原形?章泽和章悌还那么小,她真的要让两个孩子也过着像自己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