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置身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他没有慌乱,因为脑海中浑浑噩噩成一片,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拿去慌乱了。
在他醒过来的那瞬间,回忆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辆亮着刺目灯光的大货车风驰电掣地向他碾压而来,斗转天旋,他在锥心刺骨的疼痛中沉入无边黑暗。
也是他活该,非要喝醉了酒在马路上乱走,被撞死也是个大概率事件。
苏安其实是个演员,一个从来没有红过的演员。因为他没有强硬的后台,因为他平庸至极的长相,因为他仅有172的身高,在充斥满了纸醉金迷和俊男美女的娱乐圈,没后台没外表的人,几乎没有出头之地。
苏安其实也是知道的,可自打初中看过马龙白兰度的《教父》,他就被内心对演戏的渴望推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马龙的表演实在令人心折,透过并不清晰的电视屏幕那个黑帮教父仿佛鲜活地站在他面前,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背后却潜藏着不可忽视的力量——一种优雅的狂暴、平静的残忍、化妆的邪恶,如同毒蛇与猛虎的混合体。在少年时代,他深深着迷,甚至模仿他那含混不清的说话方式,而在高中毕业之后,他义无反顾地投入演艺圈,从群众演员跑龙套开始摸爬滚打,踩着泥沼一点点往高处爬。
从18岁到26岁,整整8年,不论怎么努力怎么打拼,他始终是一个让人记不住的三流演员,千年配角。
除去相貌和身材,他还收获了上帝最无情的赏赐——难听之极的嗓音,锯木头一般灾难的声音。有名气一点的导演,都不愿意的自己拍出来的画面搭配的是如此难听的声音。
他其实是有过机会的,那时候他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导演拍过一部公益微电影,那是一部黑白默剧,因为台词短板而在表情动作的演绎上投入大量心血的苏安在那部微电影中表现卓越,视频传到网络之后被赫赫有名的名导张博伦看到并大加赏识,邀请他担任他正在筹拍的电影《黑色幽默》的男主角。
担任中国顶尖导演新片的男主角,那是他最接近梦想光环的一刻,然而在试镜时,导演听到他的声音后,他又变成了一尾永远也跃不过龙门的小小鲤鱼。
而接替他角色的新锐演员,随着他完美的长相和精湛的演技,搭着这部在国际上斩获大奖的电影的顺风车,他的脸被大半个中国的观众所记住。到如今,那个演员已经是影视歌三栖的天王巨星,他的海报挂在最高的大厦上,他出演的电影全部是票房奇迹,他的名字每天被万千人提起,他成为了娱乐圈前后五十年绝无仅有的奇迹。
那个天才演员是张琉白,他如同一个坠落世间的神只,占据了所有的光芒与荣耀。
而苏安呢,则在继续默默无闻两三年后,在逼仄的公寓里接到父母去世的电话,陷入人生最大的黑暗。
然后他就死了。
真是一场活生生的惨烈至极的又索然无味的悲剧。人最可悲的莫过于有了巨大的野心,却怎么都不能去实现它,求而不得,哀莫大于此。
而现在,在这出无人观赏的悲剧中终于当了回主角的苏安,他重生了,重生在一座奢华的别墅里,重生成了一个矜贵的所谓“少爷”,重生有了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名字,苏岸。
不再是苏安,再也没有苏安了。
苏岸站起身,抬起没有插着静脉点滴针头的手,安抚了下角落里慌张站起来的私人医生。他慢慢走到镜框前,在镜子里,他看到了一个陌生至极的少年,愣愣地望着他。
大梦初醒,面目全非。
落地镜中的少年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憔悴,颀长的身段和精致的五官却依旧能证明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少年,稍浅的烟色头发衬得皮肤愈加白皙,圆润的眼型到眼角的地方忽然上挑,显得极是慵懒甚至魅惑,一双眼,为整个人都添上了几分可爱、迷人却又疏离的气质。
真是像只猫一样的少年。
镜子中的猫眼少年立即做出了感叹的表情,接着又是怔愕,苏安才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身体了。
上辈子因为平庸的长相而吃尽了苦头的他,却继承了这么具好皮囊。世事真是莫测。
看着镜子里的容颜,脑海里忽然多了些片段,像是闸门打开,记忆的洪流奔泻而出。
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叫苏岸,父亲叫苏酬,年轻的时候是个地痞流氓,之后慢慢做大,竟然统一了A市好几个街区的势力,却在他6岁的时候,在一场火拼中丧生,之后他就被——
脑袋忽然一阵刀锋割过的剧痛,苏安趔趄了一下,立即就被慌张的医生扶回床上坐着。
仿佛因为回忆太过绝望,连已经脱离了之前灵魂的躯体都痛得不愿回忆。
在被……那人抚养后,苏岸看着那人接手父亲的势力后,冷漠无情,灭绝人性,在精心策划的多场阴谋和火拼后,成功一统A市所有的黑帮,成为这座繁华都市的地下国王,更是成功洗白,建立了王酬集团有限公司,成为这家因为资金雄厚而渐生影响力的公司的董事长。而他,则成了衣食无忧的豪门少爷,呼风唤雨的黑帮太子,众星捧月。而他确实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做了不少混账事,活脱脱一个二世祖。然而,不管他过得再怎么浑浑噩噩,那人却从没有理会过他。
除却丧母丧父,这几乎是让人羡慕嫉妒的遭遇和家世,可是心脏似乎在抽搐,极度压抑的负面情绪在蔓延,冰冷地腐蚀着体温。
仿佛死囚望着狭小铁窗外的黑夜的心情。一个画地为牢的等待死亡的蠢货。
啪——卧室的门被吱嘎一声推开。
苏岸的心脏仿佛被电击一样,在被迫停止的呼吸中,苏岸仿佛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强行掰过了脑袋。
门后出现了一只苍白至极的手,苍白至极却像属于钢琴家的美丽的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复古奢华的红宝石戒指。
那只指节修长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根文明杖,纤细的圆头文明杖由整根象牙制成。
仿佛一部古老默片,一帧无言的镜头,在影碟机中被刻意放缓。
在门扉淡淡的阴影中,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走入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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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仿佛因为尝试触摸亵渎面前的男人而被判了重罪,被宣布流放,接着被一道道拖出房间,却依旧恋恋不舍。
天慢慢地暗了。
苏岸不可自制地睁大了眼。
自从重生几年前远远见过张琉白后,他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长相完美的仿佛上帝垂爱的人,无暇得甚至剥夺了你产生嫉妒的能力。
面前的人穿着黑色西装,深红衬衣,拄着文明杖显着几分文雅与虚弱,身形却是高大挺拔的。他头发微卷,垂在耳畔,侧脸的轮廓在黄昏的残光中深邃犹如峡谷。
他太白了,白的病态近乎散发着冰冷的味道,脖颈处的肌肤衬着深红的衣领仿佛披在盛放蔷薇上的霜雪。
男人的走姿与站姿都是随意的,一动一静间却如同无冕的君主,手中细长的文明杖仿佛掌人生死的权杖,轻轻落在地上的那刻仿佛一锤定音,你只能跪拜叩首,不然尸骨无存。
完美的五官,苍白的皮肤,复古严谨的装束,强大的气势,眼前的人如同中世纪开棺醒来的血族王爵,又或者坠落天际染黑六翼的地狱主宰。
这是苏岸第一次见到他,却知道这就是身体原来的主人——真正的苏岸一点都不愿提及的人,抚养他长大的人,他的义父。
中国最繁华都市的地下国王,黑道的教父,持镰刀的死神。
苏西棠。
或许苏岸曾在前生隐隐听过他的传闻,而一切思绪都在此刻冰冻瘫痪,他目不能移,口不能开,不能思不能想,完全震慑在苏西棠的无形却凌冽的气势里。
苏西棠却俯看着朝他笑了一下。
苏岸一辈子都别想忘了这个笑容,管他马上又要死去还是长命百岁,记忆里永远都得镌刻上他初见苏西棠的笑容。仿佛落在高原花朵上的第一道阳光,又像是深海里一闪而逝的磷光,轻佻又疏离,是笼罩在蒲甘古城佛塔尖上的云雾。
“都出去。”苏西棠开口道,声音清冷而果决,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医生和跟进来的几个人听到话后立刻都退了出去,甚至还聪明的将门轻轻带上。
诺大的房间,黄昏的房间,只剩下苏西棠和苏岸。
空气仿佛都静止了流动,房间里充斥满了尴尬的沉默。
苏岸动了动喉咙,想着发声说点什么,却看到苏西棠朝着他走来。
几步的距离,甚至走的有些慢,苏西棠却走出了阅览军队的气势,他轻轻抬起手,全根象牙制作的文明杖就落在他的床上。
才看清杖头上手工雕刻着繁复精致的纹路,似乎是某种花朵,苏岸凝神又多看了两眼。
是西府海棠。
就在此刻,下巴被冰冷的手指攒住了。冰冷刺骨的凉。
苏岸被捏着下巴强制性抬头,正对上一双狭长的冷暗的眼。那双眼仿佛蕴含着无穷的魔力,那双眼有毒。